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• 1,性侵、家暴、霸凌……她為女性維權20年

性侵、家暴、霸凌……她為女性維權20年

本文章為“一條”原創(chuàng)，未經(jīng)允許不得刪改、盜用至任何平臺，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。

據(jù)婦聯(lián)統(tǒng)計，

在中國，

24.7%的家庭中存在家庭暴力，

全球27%的女性遭受過伴侶性暴力，

性侵案今年尤其受到廣泛關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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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在拍攝當天處理撫養(yǎng)權糾紛案件

開庭前和當事人在法院門前溝通

律師李瑩，

從2002年開始關注婦女兒童權益，

20年間，受理了500起

與家庭暴力、性騷擾、撫養(yǎng)權有關的案件。

她稱得上是中國反家暴、

反性侵立法的見證者，

也是推動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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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增強大眾性別意識，

李瑩會給法官、心理咨詢師贈送相關書籍

圖為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編輯得知后寫給李瑩的寄語

2005年，我國“性騷擾”首次入法，

李瑩在第二天為當事人提起訴訟，

案件引起轟動，被稱為“京城第一性騷擾案”。

2016年，

李瑩提交了我國首個人身安全保護令。

“2015年中國反家暴法通過的時候，

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，

這是對現(xiàn)實的一種回應，

我們構建新型性別文化勢在必行。”

今年6月，李瑩將20年間受理的案子

節(jié)選19件匯總成書——

《走到春暖花開一位女律師辦案手記》出版，

我們在北京采訪了她。

編輯：張銳嘉

責編：倪楚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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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在北京的辦公室接受一條采訪

我人生辦理的第一個案子，就是家庭暴力案件。

那是2002年，一個婦女走進我的辦公室，她被丈夫打斷了胳膊，然后像秋菊一樣四處奔波到處去找說法，想要追究男方的責任，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她找到我的時候，我印象太深了，她手上的繃帶都變了顏色，是烏突突的。

那時候針對家庭暴力，國家方面剛剛立法，我國是1992年開始實施《婦女權益保障法》，2001年《婚姻法修正案》首次把“反家暴”納入進來，禁止家庭暴力，到2015年專門法《反家庭暴力法案》出臺，經(jīng)歷了20年磨一劍的過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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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歲的李瑩

小時候我跟外婆在湘西長大，那兒的民風特別淳樸熱情，但也能看到很多家暴，丈夫打老婆，大人打小孩，甚至我的叔叔也會打嬸嬸，我嬸嬸連上桌吃飯的權利都沒有。

我們家是個山城，有很多水運的貨物，大部分都是女性承擔繁重的運貨的工作。有個畫面我直到現(xiàn)在都無法忘懷：一個女性在河邊背了很重的磚，她當時太累了，就卸下背簍靠在大卡車的車輪邊想要休息，結果司機沒看到她，直接壓過她的身體，滿地鮮血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苦難。

我非常難過，覺得很不公平，一方面女性特別勤勞，但又沒有相應的社會地位，就想長大以后一定要幫助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，從那時起我心里埋下一顆種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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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，李瑩在美國考察反家暴

大學我其實學的是經(jīng)濟，但是還是一直想當律師。

1995年我還在上學，北京召開了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，婦女性別議題得到空前關注，在此之前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老公打老婆是違法的，那也是家暴的議題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。我也開始默默關注女性權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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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辦公桌上的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》貼滿標簽

2005年的時候，我代理了一個案子，后來被稱為“京城第一性騷擾案”。

這個女孩是美院的模特，被當時共事的男學生性騷擾。事后她立馬報了警，警察讓男學生寫了保證書，還進行了行政拘留，但因為這件事對女生的傷害特別大，她希望法律能給她一個公道，于是找到了我們，但我希望她等一等，因為即將會有新的法案出臺。

第二個月，《婦女權益保障法修正案》頒布，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明確禁止了性騷擾。我們在法案出臺的第二天起訴了男學生，最終的結果是進行了庭外和解，給予了賠償。

因為是法案頒布后的第一個案子，所以引發(fā)了很大的社會影響。

15年前，當時的性騷擾事件還比較少，“蒼蠅不叮無縫的蛋”的言論也更普遍，當事人女生能勇敢地站出來，在我看來是個很了不起的事。

我們法律的完善，離不開這些勇敢的女性，而我們又用新的案子去實踐新的法律，再次去喚醒公眾的意識，在我看來是一個良性循環(huán)，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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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曾獲得多個平臺頒布的年度最佳公益律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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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辦公室的書架上擺滿

反家暴、性別平等相關書籍

2009年，我辦理了轟動一時的董珊珊案，26歲的董珊珊因受家庭暴力死亡，其丈夫王光宇僅被判有期徒刑6年6個月，最終的結果確實是不如人意的。

她8次報警，但因為我們公權力機構介入的乏力，沒能有效預防她的死亡。在董珊珊離世后，我們走司法途徑去追究他丈夫的法律責任，正常陌生人將人打死，肯定是故意傷害罪，但這個案子殺人卻僅僅被判虐待罪。

因為整體社會對法律的理解不夠，我們沒能給董珊珊家庭一個公正、理想的結果。家庭反而成為了犯罪的保護傘。

董珊珊案子后的2年，最高法院提出了《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的意見》，其中明確指出，要區(qū)分故意傷害罪、故意殺人罪，與虐待罪。

我看到這個意見出臺后，眼淚差點掉下來，因為這是對現(xiàn)實的一種回應，我相信也一定有董珊珊案帶來的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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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工作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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源眾開發(fā)的反家暴小程序頁面

微信可直接搜索“家庭暴力”

在北大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工作期間，我越發(fā)感覺到我們接到的案子只是民間發(fā)生的無數(shù)暴力事件的冰山一角。

2015年，我發(fā)起了北京市東城區(qū)源眾家庭與社區(qū)發(fā)展服務中心，為婦女兒童等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援助及心理疏導。到目前為止，我們每年為1000名婦女兒童做心理疏導和法律咨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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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（右二）和源眾志愿律師團

為滿洲里原人大代表性侵女生案的5位女生提供法律援助

還有一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案例，是2014年的一個以暴制暴案件，它也入選了最高人民法院發(fā)布的《中國十大反家暴典型案例》。

當時是一個小伙子給我打電話，說她的姐姐殺了外遇的丈夫。一個非常弱小的女性，趁丈夫喝醉，使用兩種兇器，先是用鐵棍擊打對方頭部，再用菜刀割斷他的頸動脈。

在了解情況之后，我意識到這很可能是長期遭受家庭暴力下的女性以暴制暴的案件。

因為當時案件已經(jīng)移交法院，我需要盡快和她的姐姐?；ó斆媪私馇闆r，我趕往?；ㄋ诘呐沙鏊?，用了幾天時間走訪她的兄弟、親戚、領導和工友，了解到了海花十幾年來長期遭受家暴的悲慘的一生。

?；ǖ脑彝ナ掷щy，連續(xù)生了三個女兒，很多家庭暴力的誘因是女方生不出男孩，而最終生出男孩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形成了一個暴力周期，暴力成為他們之間交流和溝通的方式，

?；ú还庖蚬狃B(yǎng)孩子，還要忍受丈夫酗酒、家暴、欠債，到后面有第三者。最嚴重的一次是男方拿著砍刀砍殺?；ǎ；ú坏靡烟搅撕永?，在蘆葦蕩里呆了一晚。絕望之下?；▌恿耸?，丈夫當場死亡，隨后她撥打了110自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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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；ò竿彫F(xiàn)場

為什么受家暴的女性都要致男方于死地？因為如果沒殺死，那之后死的就是受暴婦女。

而當我第一次跟?；ㄒ娒娼徽劦臅r候，她并沒有主動提到家暴這件事，這讓我有些疑惑。我就查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書，才知道這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，很多人刻意掩蓋自己的痛苦經(jīng)歷，這并不意味著她沒有創(chuàng)傷。

走訪?；üび训臅r候，他們提到有時候海花家晚上傳來家暴的劇烈聲音，惹得他們睡不好覺，就跟領導投訴，但沒有人意識到這需要報警，應該勸阻。甚至很多情況下，當事人都無法識別家暴是犯法，只是覺得自己沒有找到好男人，是自己的不幸。

當時時間很緊張，很快就要開庭了，但?；@然沒有意識到，家暴這件事對這個案子來說意味著什么，她只希望法官能從輕判決。

我就問她，“你剝奪了一個人的生命，為什么要輕判你？”她一下子就愣住了，我說你要把這些年的境遇如實說出來。

故意殺人罪分為兩檔：情節(jié)較輕是3-10年的刑期，第二檔是10年到無期甚至是死刑。那么?；☉搶儆谀囊粰n？這是我們作為辯護律師應該做的功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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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；ò傅膶＜易C人陳敏

開庭時，?；ū憩F(xiàn)很好，她的經(jīng)歷讓很多旁聽者落淚，其實是非常悲慘的。我們還邀請了心理學家上庭，對?；ǖ男睦磉M行分析，并且向大家做有關家暴的科普（2012年修正的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》中確立了專家輔助人制度）。這也是涉家暴案件中，最早引入專家輔助人的案件之一。

同時，我們又收集了其他證據(jù)，男方有過錯出軌，海花有自首情節(jié)，并且獲得了男方家庭的原諒，他們還有四個孩子，當時海花的60多個工友還寫了聯(lián)名信，希望對她輕判。

但這些之外，還有一個重要的法律節(jié)點，到底什么是情節(jié)較輕？

很幸運在開庭之前，兩高兩部出臺了《關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》專門針對以暴制暴的“情節(jié)較輕”做了明確規(guī)定，?；ǔＤ暝馐芗彝ケ┝?，并且犯罪手段并不是特別惡劣。最終法院判了?；?年刑期，而且是當庭宣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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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；ò冈诋斖バ杏衅谕叫?年后悲痛大哭

?；ㄗ约阂餐耆珱]有想到，當時就撲通跪在法庭上，失聲痛哭，她這么多年的境遇在法庭上被大家所理解，給她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，是多年來的一個釋放。

?；ㄔ?018年已經(jīng)出獄了，現(xiàn)在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。

我?guī)缀鹾苌俑斒氯吮３致?lián)系，我的存在可能就會讓她們回憶起創(chuàng)傷，但我也會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關注她們。我覺得她們只要能迅速翻篇開始新的生活，這就是我們幫助的最大的意義。

而這個案件的意義不光是對?；ǘ缘模嗍轻槍︻愃埔员┲票┌讣氖痉栋咐?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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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瑩的源眾律師團隊在辦公室合影

其實這20年來，有時候真的是很辛苦的，危險也時有發(fā)生。

有一次處理一個山里的家暴案，我們進山后連信號都沒有，跟男方談判的時候，就發(fā)現(xiàn)屋外人開始聚集，都是當?shù)氐拇迕?，我們意識到可能是當?shù)剞r村婦女想要離開，整個村都來阻攔。我當時告訴司機不要熄火，把門開著隨時等著我們。

還有一次去辦農村婦女土地權益的案件，危險系數(shù)比較高，也是談判的時候，樓下聚集了上百村民，都拿著家伙事兒，和我一起辦案的也是位女律師，我們倆合計了一下準備直面這些村民，沒想到我們下來之后，他們很吃驚，甚至主動讓出了條路。

后來我們復盤的時候發(fā)現(xiàn)，內心的正義是很有力量的，所謂邪不壓正，尤其呈現(xiàn)在女性身上的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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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庭當天下午回辦公室復盤、開會

這些年也做得辛苦，還因為很多案件甚至無法撼動。2016年有個案子我印象很深，那是首個人身安全保護令。

冬梅一直被家暴，甚至在孕期也沒有停止，以為結婚后家暴的情況可以好轉，可是并沒有，因為家暴的本質是權力控制，家暴不會自動停止。

我們趕在2016年3月1日《反家庭暴力法》實施后，成功幫助冬梅拿到了人身安全保護令，這也是法案實施后的第一個人身安全保護令，我們特別激動。

沒過多久，她的丈夫也終于同意了離婚，盡管開出了很多不平等條件，冬梅想也沒想就同意了，為了離婚，她做什么都可以。并且在她出逃的第37天，終于拿到了離婚調解書。這一路走過來非常艱難。

可萬萬沒想到的是，沒過幾天，我們接到了冬梅朋友的電話，她又回到了丈夫的身邊。

這像當頭一棒，我當時失望、難過，甚至功虧一簣的感覺?？赊D念，我跟同事們說：“這當然不是原點，因為他們之間的地位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變化，冬梅知道，她的背后有我們，這就是她的底氣?！?/p>

承認自己的有限性，我們也要尊重她們最后的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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源眾組織的“反家庭暴力社會組織能力提升工作

曾經(jīng)有人問我，看到這么多苦難，會不會有替代性創(chuàng)傷？

沒有是不可能的。我剛開始的時候也很難入睡，一躺在床上滿眼都是來求助的女性，被丈夫家暴，傷口都腐爛了沒錢換藥，我當時只能給她們錢，實在是不忍心啊。

我前輩就跟我說，我們要保持這樣的情懷，但作為律師一定要理性地跳出來，如果自己也帶入，很快就會枯竭崩潰。

我很愛養(yǎng)花，也養(yǎng)了狗，每次看到生命在頑強綻放的時候，是可以再次感受到生活的美好的，任何人在美好面前都會被感動，會被治愈，然后又有了重新出發(fā)的勇氣。

為什么我能夠堅持20年？我覺得我的血一直是熱的，我的內心一直開放一個柔軟的地方給當事人。

很欣慰的是這么多年來，我們實實在在看到了婦女兒童權利的進步，在法律上、制度上的完善，但男權文化仍舊根深蒂固，這不是一蹴而就的。所以反家暴的根本是構建新的性別文化。有人覺得時代變了，是不是年輕人都有還不錯的性別平等意識呢？其實未必。

我曾經(jīng)去觀摩一個心理咨詢師培訓，老師提到因為妻子嘮叨導致丈夫家暴，解決辦法是“改變妻子的溝通方式，減少嘮叨”，下面大部分學員表示贊同，我當時也很錯愕。

停止嘮叨不會從根源上切斷男性的家暴行為，如果男方不去改變，其中權力關系沒有被阻斷，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，甚至是一種本末倒置。

有時候我會用最微小的行動去影響身邊人，比如我特別喜歡送書，我會送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，或者羅翔老師的《刑法中的同意制度》給法官，希望他們通過這本書能夠了解到受害人的特殊心理，也了解男權文化下為什么受害人很難去主動求助。

我也會送上野千鶴子的《快樂上等》給心理咨詢師們和律師們，她們的法律專業(yè)知識是毋庸置疑的，性別觀念或許受制于大環(huán)境的影響，我也希望他們都有更新的性別理念。

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的編輯通過媒體知道我會送書給法官，還給我寫了小卡片寄過來：“為了這世界少一個房思琪，也為了這世界少一個董珊珊。”

這些對于女性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權利，在長期男權文化下是被剝奪、被限制、被傷害的狀態(tài)，所以我們需要有專業(yè)的力量去給她們支持，

而這種新的性別觀念，真的要從娃娃抓起，但目前來看還是任重而道遠。

20年來，做的真的挺辛苦的，我也想停下來，但一個一個案件找上來，面對她們的期待和信任，只能一直做下去，可能這就是我此生宿命。

源眾的反性別暴力熱線：

小程序：搜索“家暴求助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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