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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已完結(jié),放心食用】
天上掉下來一個穿越女。
她告訴我,我的夫君是千古一帝。
他勵精圖治,事必躬親,輕徭役,重農(nóng)桑,恤百姓,撫孤老。
在位二十八年,國家穩(wěn)定,百姓安居,吏治清明,夜不閉戶,法度合應(yīng),天下一統(tǒng)。
可以說,文治武功,彪炳千古,他,是一個不世出的好皇帝,好君王。
我還在期待她對我的評價(jià),卻眼前一黑,一陣劇痛隨之而來。
暈倒之前,我聽到那個穿越女撕心裂肺的喊叫。
“來人啊,娘娘暈倒了!”
我叫秦涼玉,是護(hù)邊侯秦忠的獨(dú)女,鎮(zhèn)國將軍秦佐的幺妹,游擊先鋒秦佑的嫡姐,特別著名以及非常非常出名的京城第一草包美人,也是大景現(xiàn)任不受寵的皇后。
之所以將它排在最后,也是這個頭銜實(shí)在太沒有辨識度的緣故。
畢竟你在整個京城轉(zhuǎn)一圈,問問最不受寵的皇后是誰,十個人有十個不同的答案。
但問古今第一草包美人是誰,大概都能得到同樣的答案——秦涼玉。
沒文化這事兒,歸根究底,也怪不上我。
我家是軍戶出身,一日為軍,世代為兵,父死子替,兄亡弟代,世代相襲。
我們是最低等的百姓,是隨時準(zhǔn)備犧牲、沒有自由的螻蟻,對我們而言,活著已經(jīng)是不容易的事。
讀書明理,識文斷字,那是上等人的消遣,與我們這種人有何關(guān)聯(lián)?
但誰能想到,一夜之間,我們,雞犬升天了!
我的父親救了御駕親征的先皇,我的長兄護(hù)住了混在人堆里“奮勇殺敵”的先太子,世人常說,這世上最頂級的狗屎運(yùn),都被我們一家踩了個遍。
但拋棄所有的一切不談,我們一家確實(shí)是支棱起來了!
就連我家常年被人嫌棄吵鬧的大黃,都被人夸成有勇有謀、非同凡響。
雖然,他只是一條單純聒噪的老狗。
扯的是有點(diǎn)遠(yuǎn),但也可以看出,就我們家這點(diǎn)文化底蘊(yùn),一朝得勢,能培養(yǎng)出什么名門貴女?
草包美人,至少占了美人,胸大無腦,也還夸了我的身材不是?
我有什么不滿足的?
但我們家這狗屎運(yùn),踩起來真是沒完沒了。
我剛及笄,皇家便送上聘禮,而求娶我的,正是先帝當(dāng)時唯一的子嗣——趙觀。
如無意外,我會成為王妃,太子妃,皇后,如果我能熬久一點(diǎn),說不定還能成為太后,太皇太后。
事實(shí)證明,這世間確實(shí)沒有多少意外,我還是成了趙觀的妻子,大景朝的皇后,這世上頂頂尊貴的女人。
我定親的那日,有女兒的大臣都為我添上了一份厚厚的禮,她們的夫人陸續(xù)來我家看我,有些多愁善感的,走時還紅了眼眶。
而我成親那日,更是轟動的不得了,京城的許多閨秀不僅全都出來為我送嫁,甚至還偷偷拿出體己錢,為我放了一夜的炮竹。
無他,這大景的皇后,是個苦差事。
大景的皇帝,從開國的數(shù)起,各個都是癡情的種子,但是他們鐘情的對象,竟沒有一個是自己的發(fā)妻。
有的是隔著血海深仇的敵國公主,有的是一見鐘情卻困于世俗禮教的青樓清倌,有的是相互扶持卻身份有別的青梅竹馬,有的是相濡以沫卻寧死不做妾的管家小姐,有的……
總之,要素之齊全,世間罕見。
要說這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,畢竟做皇帝的哪一個沒有三宮六院,但可惜,歷任大景帝王都是十足的戀愛腦。
他們不僅給了這些“真愛”超過了皇后的體面和尊榮,甚至還任由她們凌駕于自己的發(fā)妻之上,肆意侮辱。
那些漂亮的花兒,無一不在這些磋磨和折辱中枯萎。
曾有個皇帝非不信邪,為了證明自家并非有著寵妾滅妻的基因和傳統(tǒng),歷經(jīng)磨難,力排眾議,將自己求而不得的真愛扶成了皇后。
但不知道為何回頭再一看,他這位曾經(jīng)渴望而不可及的真愛,在他的心里、眼里又泯然眾人,普普通通。
他又有了新的愛情,將一腔深情又給了深宮中另一個“特殊”的女人。
而當(dāng)今陛下最愛的,莫過于清麗婉約的葉貴妃,以及機(jī)敏聰慧的劉賢妃,以及溫柔秀氣的陳淑妃,以及……
別說,真愛有點(diǎn)多。
但好在,我也沒被磋磨過,甚至除了葉貴妃和劉賢妃,這滿宮的姐妹,都是我的牌搭子!
雖然她們看我的眼神總是欲言又止,但好在她們的親近卻沒有包含一點(diǎn)假。
久而久之,我心里也沒什么芥蒂,大家都是天家底下討生活的,又有什么高低之分呢?
這深宮中唯一與我不睦、找準(zhǔn)機(jī)會就要跟我針鋒相對的只有葉貴妃,葉清清。
但這滿宮趙觀最愛的,還是葉貴妃,葉清清。
畢竟新婚之夜,加上這么多年趙觀睡在我旁邊的每一夜,午夜夢回之際,他嘴里喊的,都是阿葉。
那時候他的后宮只有我一個,我也不知道這個阿葉到底是個什么來頭,直到趙觀登基后的第八年,他平復(fù)內(nèi)亂,收攏朝政。
才在那一日的日落之時,帶來了瑟瑟縮縮、滿眼含淚的葉清清。
那是一朵非常與眾不同的花兒。
沒有顯赫的家世,沒有學(xué)會得體的禮儀,甚至都沒有絕美絕美的容貌,那一身黑黃黑黃的土色皮膚,也是入宮后養(yǎng)了多年才白回來了一些。
但是,她也確實(shí)是一個例外,打破了帝后之間那種無法言說的默契,也昭示了后人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啟。
也是因?yàn)樗?,后來被送進(jìn)宮的妃子,在個性上都有些“奇形怪狀”。
不過,這些性格千奇百怪的妃子倒也真是投其所好,一年算下來,她們所承擔(dān)的雨露,竟然與葉清清平分秋色了。
不得不說,男人啊……
還沒等我收回我的思緒,一陣若有若無的墨香便席卷了我的鼻腔,讓我原本有些怨念的情緒頓時變得不上不下。
趙觀來我這兒,從來不讓人通傳,在我的鳳鸞宮也是來去自如,仿佛跟自己家似的。
再加上他走路沒有半點(diǎn)聲音,害的我每次想說他壞話的時候都要謹(jǐn)小慎微,半點(diǎn)都不能放下警惕的心思。
“皇后這是怎么了?”
他的聲音很平淡,就連我躺在這生死未卜的模樣也勾不起他半點(diǎn)憐香惜玉的心思,如此看來,我們倒不像夫妻,反倒更像是陌路之人。
“嗚嗚嗚嗚,陛下近幾日都愁眉不展,娘娘擔(dān)心陛下龍?bào)w,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,今日實(shí)在是……”一個女子明面上嗚嗚哭泣,暗地里卻悄悄按下了我微微翹起的小指。
別聽她瞎說,我擔(dān)心你個屁!
而且,我今天中午吃了五碗米飯!
五碗,那可是實(shí)打?qū)嵉奈逋氪竺罪垼?/p>
還有,別當(dāng)我沒聽清,這個哭得矯揉造作的不就是莫名其妙砸暈我的那個穿越女!
我掙扎地想要起身辯駁,眼皮卻沉重地?zé)o法抬起半分,只有幾根手指躍躍欲試地想給予這個 滿嘴胡話的穿越女鄙視。
但每次都被這個穿越女眼疾手快地按住。
“‘回稟陛下,娘娘這……’”
陳太醫(yī)與我家是舊相識,他的侄女還是我的親親弟媳,面對我突如其來的昏迷,想必內(nèi)心也是慌過一陣的。
但一摸我的脈象,也就知道我這吃嘛嘛香的體質(zhì)實(shí)在是難以讓他胡謅。
“娘娘除了有些積……食,積勞成疾,憂思過度外,其他均無大礙,至于為何還未蘇醒,恕臣學(xué)藝不精……”
難為陳太醫(yī)了!
一把胡子的人了,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子侄,醫(yī)德醫(yī)心全都拋之腦后,就連自己引以為傲的醫(yī)術(shù)也狀撕不在意貶低,如此種種,就只是為了圓我的謊。
我知道,他們以為我是在裝暈。
畢竟,在葉清清入宮的第一年里,我這樣拙劣的手段頻出,現(xiàn)在仔細(xì)想來,也是可笑。
這世人說的并沒有錯,我當(dāng)真是不折不扣的草包美人,沒有什么智慧,甚至別人搶了我的夫君,作為國母的我,也只會這些一哭二鬧三上吊、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。
我有的,只是這世人都難以企及的好運(yùn)。
軍戶出身,搖身一變成了侯府的嫡女,就算這皇后是個苦差事,但京中閨秀眾多,于情于理都不應(yīng)該落到我的頭上。
入宮八年,趙觀身邊從無二色,三年未曾有孕,這后宮也從未進(jìn)過旁人,而后更是順利生下了嫡子趙騁。
要知道,到如今,趙觀登基已有13年,膝下也只有騁兒一子而已。
我真正消停是在葉清清進(jìn)宮第三年,也許是我搞累了,也許是邊關(guān)戰(zhàn)事吃緊,也許是……
反正,我是安靜了。
但也不過才過去兩年,恐怕在陳太醫(yī)的眼里,不,也許是大家的眼里,這只不過是我故技重施的一些小把戲。
但是,我是真暈??!
按理來說,現(xiàn)在就應(yīng)該是我顫顫巍巍地坐起來,慘白著一張臉對大家說我沒事兒,讓陛下?lián)牧恕?/p>
可一分鐘、兩分鐘、三分鐘、半個時辰、一個時辰,我都沒有清醒的前兆。
我的鳳鸞宮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里。
直到趙觀身邊的小太監(jiān)來稟報(bào)太傅求見,才將這奇怪的氛圍攪亂,趙觀拂袖離去,陳太醫(yī)退下煎藥…
只有那個奇奇怪怪的穿越女附在我的耳邊,對我輕問:“娘娘,您似乎從未相信陛下?!?/p>
昏迷第三天。
我的姐妹們挨個來看過,各個御醫(yī)排隊(duì)來觀察過,安安靜靜地來,唉聲嘆氣地走,趙騁哭濕了三件衣服。
昏迷第七天。
我的姐妹們哀哀戚戚地排了一排,每一個人都在哀怨地控訴著我的“心狠手辣”,甚至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將葉青青最近的榮寵一一在我耳邊訴說,而趙騁哭濕了七件衣服。
昏迷第十五天。
眾人似乎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我昏迷不醒的睡美人模樣,除了每日按時按點(diǎn)的過來我這打個卡、哭個喪之外,也沒起到什么建設(shè)性作用,而趙騁哭濕了十五件衣服。
昏迷第一個月。
要不是我是中宮之主,恐怕太醫(yī)都要放棄治療了,而我的各個姐妹們也已經(jīng)在我的宮殿內(nèi)打了半個月的葉子戲,至于趙騁的哭聲,恐怕成了他們贏錢的最好伴奏曲。
她們白天攜手來,夜里笑著歸,噼里啪啦,嘻嘻哈哈,儼然把我這兒當(dāng)成了賭場。
不得不說,這一家子到底都是什么毛病?
不過,作為一個寬宏大量的皇后,我當(dāng)然是選擇原諒她們。
畢竟總不能難為我一個患者垂死病中驚坐起,掄圓胳膊沖美女!
入夜,別問我為什么知道已經(jīng)進(jìn)入了晚上!
我閉著眼睛,嗅著空氣中久違的花香,在心里哼著快樂的歌。
砰,我還在想歌詞的下一句,耳邊卻聽到了一陣刀劍滑落的聲音,與此同時,我聽到了那個許久未曾出現(xiàn)的聲音。
“賢妃娘娘,深夜來此,倒是冒昧的不得了?!?/p>
有一點(diǎn)點(diǎn)欠揍,我都能想象的到那個穿越女目中無人的模樣。
不過,賢妃?
賢妃!
賢妃,一個宮中的異類,從來不喜歡與任何人接觸,每每在我身邊走過,甚至還會跟我翻幾個白眼。
葉清清不喜歡我,是因?yàn)槲艺剂苏薜奈蛔印?/p>
劉賢妃不喜歡我,真是好生沒有道理。
我一不克扣她的俸祿,二不磋磨她,秉持著美女愛我、我愛美女的態(tài)度,在這個花花皇宮中,交友廣泛。
而她,是我唯一沒有捉住的花蝴蝶。
甚至于這一個月滿宮眾人和串串一樣為我侍疾, 這些人里都沒有她!
好狠的心啊!
可是這個夜里,她卻來了。
果然,她的心里有我,她做的所有的事,都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!
那邊沉默了好久,才有一個極為冷肅的聲音響起。
“所以,果然是裝的?”
“不,是我打暈的?!?/p>
也許是她的過于誠實(shí),實(shí)在是打動了劉賢妃,我的鳳鸞宮又迎來了長久的沉默。
………
………
“牛*”
“你是什么時候穿越過來的?我的歷史書上可沒有你。”
穿越女聽到這樣的話,也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,反而是輕笑一聲。
咦,劉賢妃也是穿越的,我豎起耳朵,努力掙扎著,想要聽清她他們接下來的話。
“很久很久很久以前?!?/p>
嗯,劉賢妃確實(shí)是最早入宮的一批花朵之一,幾乎僅次于我和葉清清。
“你想殺了皇后娘娘?”
“想?!?/p>
哦,想殺我啊。
嗯???
“為什么?”
“一個遺臭萬年的皇后,人人得而誅之?!?/p>
說實(shí)話,我倒是真沒想過,劉賢妃竟然如此真誠。
我原以為她就是不愛說話,只會用表情表達(dá)蔑視的奇女子,沒想到她是一個問啥答啥的傻白甜。
“你沒上過學(xué)?”
我能聽到穿越女語氣中的震驚。
我就說嘛,像我這樣的人,怎么會遺臭萬年呢?
“秦氏涼玉,于成雍十三年冬刺文宗,文宗昏迷一月,至此多病,景國之衰,亦由此起?!?/p>
劉賢妃清亮的聲音響徹整個鳳鸞宮,也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我的心里。
“趙家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本事,就有一個活的長的buff,如果不是她,趙觀一定會活的很久很久,不會在余后的15年內(nèi)纏綿病榻,他會自由自在地實(shí)現(xiàn)他一統(tǒng)天下的抱負(fù),他會曠古碩今,景朝也不會在武帝的手下滅亡,你知道的,文宗是個好皇帝?!?/p>
“唯粉?”
“不,我可是cp粉!”
似乎被侮辱了人格,劉賢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,有些大聲地說道。
“誰和誰的CP粉?”
“葉?”
我分明聽到了穿越女咽口水艱難吐出這幾個字的聲音。
“當(dāng)然是郁涼和趙觀,一個是為他征服天下,十幾年鎮(zhèn)守邊關(guān)、不入皇城的女將,一個是給予她絕對信任的千古一帝,她戰(zhàn)死沙場后,文帝只不過掙扎了半年就隨她而去,史書之上,他所寫的郁涼,吾妻,可是歷經(jīng)多年而不褪色?。?!絕美愛情。”還沒等她說完,劉賢妃就大聲地制止了她。
那邊的聲音越來越激動,從她顫抖的聲線中,我聽到了她對趙觀的崇拜和對他們愛情的向往。
這下輪到穿越女沉默了。
許久,才聽到她吐出了三個字。
“理科生?”
可惜接下來的一切我都沒有再聽清,只聽到耳邊嘰哇亂叫的聲音。
我的眼皮越來越沉,越來越沉,身體也是完全控制不住地陷入了夢魘。
“草包,草包,草包!”
哦,對,草包美人這個稱呼也是在我逐漸長開了之后得到的,在我平平無奇的小時候,我還是被叫為草包。
我七歲的時候,父親就變成了護(hù)邊侯,我離開了自由自在的邊疆,被送往了寸步難移的京城。
母親說我們是人質(zhì),是保證一把刀刃永遠(yuǎn)不會朝向皇城的籌碼。
母親說我們要忍,我們越卑微,父親和兄長就能在邊城過得越好。
母親說我們遭受的屈辱越多,皇家就越能看到我們的忠誠。
我們是被天子提拔上來的泥腿子,所能依靠的,只有天子的憐惜和信任。
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平無奇,卻有著大智慧的農(nóng)婦,但是她的身份太低微了,所以只在這京城綻放了一年的光景。
她枯萎了下來,留下的只有我。
一個沒有任何依靠的,我。
小兒子,大孫子,老太太的命根子,可是在我們家,老太太的眼里只有她那個不爭氣的大兒子。
為了“病弱”的他,她可以放任不及弱冠之年二兒子去戰(zhàn)場廝殺,為了不能吃苦的他,她可以要求同樣瘦瘦小小的老三去碼頭扛沙包。
她愛自己的大兒子,愛屋及烏,所以她同樣地愛著他大兒子生下來的一子一女,所以她不愛我的父親,不愛我的叔叔,不愛我的兄長,以及其他的堂弟堂妹,也同樣不愛我。
八歲以后,除了我大婚以外,我的父親再也沒有來過京城,我的兄長和弟弟回來過幾次
那些短暫的時間,還有分給皇權(quán)的分量,所以我見他們的時間真的很少很少。
所以我能擁有的好日子,也很少很少。
那些父親、兄長專程送我的奇珍異寶,在他們離開之后,總會以各種理由被他人占去,那些漂亮的衣裳,只有在我顯露人前的時候才能觸摸得到。
我想,從八歲以后,我的親人就只在遠(yuǎn)方,只在我永遠(yuǎn)觸摸不到的地方。
我像個乞丐一樣的活著,作為護(hù)邊侯府的門面,京城中最大的笑話,永遠(yuǎn)“高傲”地活著,永遠(yuǎn)地立在那里,永遠(yuǎn)。
宮里傳來喝彩聲時,我能感受到一滴眼淚,從我的眼角滑落。
我聽到有一個人附在我的耳邊,語氣輕柔。
皇后娘娘,天亮了,你的家人勝了。
我努力地睜開眼睛,一絲光亮落到了我的瞳孔上,同時,又有一滴冰冰涼涼的淚珠劃過我的臉頰。
我聽到她說,娘娘這是高興的,您應(yīng)該高興的。
這是我第一次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地看這個穿越女,她的皮膚并不白皙,容貌不說多么美麗,但是眼神分外清澈,她彎著月牙一般的眼朝你笑的時候,心情都會變得好了很多。
最后,我聽到她激動的向外喊著:皇后娘娘醒了。
還沒等我反應(yīng)過來,一群人就烏泱泱地就沖進(jìn)了我的寢殿。
為首的是個像個小炮竹一樣的趙騁,他鉆到我的懷里。
然后!
哭濕了我的寢衣。
中間是我的姐姐妹妹,她們的眼睛亮晶晶的,那一雙雙漂亮的眸子里充滿了喜悅。
最后的是我的夫趙觀,他穿著玄色的衣袍,仿佛在為我守孝。
啊,呸。
我把這不吉利的想法甩出腦后,看著年邁的老太醫(yī)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過來興致勃勃地觀賞我這個醫(yī)學(xué)奇跡。
“否極泰來,否極泰來,娘娘身體竟然沒有半點(diǎn)虧損,可喜可賀,可喜可賀!而且秦將軍勝了,雙喜臨門,雙喜臨門?!?/p>
勝了?
真的勝了?
這場與慶國的仗,打了兩年,期間,我的父親奉獻(xiàn)了一只手臂,我的兄長,失去了一只眼睛。
終于是勝了嗎?
我轉(zhuǎn)頭看他,趙觀沖著我輕輕點(diǎn)了頭。
我捂著臉,忍不住地嗚嗚哭出了聲。
景國邊疆百姓不用為人奴隸,景國平民終于可以不用膽戰(zhàn)心驚,這一場仗,至少可以為景國得到十年的和平。
勝了,真的勝了。
等我徹底平復(fù)下情緒,我的鳳鸞宮已經(jīng)沒有了旁人。
妃子們說,讓我好好休息,騁兒也被文文靜靜的陳淑妃單手拖走。
而趙觀謀劃著要為他們慶功,要為他們辦一場盛大的宴會。
而我只知道,我的兄長,我的父親,要回來了。
“我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,聽到過你對我的評價(jià)?”我轉(zhuǎn)頭看向一旁仍在陰影處安安靜靜地呆著的穿越女。
“我叫岑見歡,而你是我的理想,是翻閱整個史書,我都非常非常喜歡的女子?!?/p>
她看我的神情太過專注,太過真誠,讓我絲毫無法懷疑里面有一點(diǎn)點(diǎn)假意。
“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疑惑,但能夠解答這些疑惑的只有你自己。”
我想我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意思,所以我找女官桃紅叫了陳淑妃來。
“阿玉,你剛醒,怎么不好好休息?”
“我昏迷的這一個月,雖然無法看見,但我能聽見?!蔽议_門見山,直接說道。
陳淑妃的臉上瞬間閃過幾次尷尬的神色,她摳了摳手指,低下了頭。
她整齊白凈的牙齒不安地咬了咬下嘴唇兒,身子也在椅子上動來動去,直到過了一會兒才滿臉羞紅。
“那個清一色真的是我胡的,那一把我可沒出千!”
“還有那次那個大四喜,純純是我運(yùn)氣來了。”
“還有那個……”
陳淑妃,宮中千王,整個宮中,只有出身市井的我才能看懂她手下的彎彎繞繞。
所以只要是我在的賭局,她永遠(yuǎn)都是老老實(shí)實(shí)。
可這次,我不在,她宛如一只沒有束縛的野狼沖進(jìn)了綿羊堆。
到了我暈倒的后期,大家向我哭訴的內(nèi)容,都是自己輸?shù)舻?、珍藏已久的寶貝?/p>
“我不是說這個?!?/p>
“哎呀,那個大珊瑚我明天還你就是,咱們姐妹,分什么你我?!?/p>
“我不是說這個!”
“嗯,我以后再也不給阿騁講鬼故事了!”
“不是這個!”
接連說了十幾條罪證,陳靈淑干脆把身子往后一躺,翹起了二郎腿,滿不在乎:“我再沒犯什么錯了!”
“那天你說如果我真的死了……”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,我只能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往外吐露。
“趙觀會發(fā)瘋,會把我們所有人都趕出去?!标愳`淑正坐起來,嘴巴微微向上翹起。
“因?yàn)檫@個皇宮是你和他的家,是你和騁兒以及他的家,如果沒有你,我們這些人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?!?/p>
接下來,我從陳靈淑的口中聽到了一個波折起伏的故事,一個關(guān)于理想以及現(xiàn)實(shí)的人生。
陳靈淑最后走的時候,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,仿佛壓在她心中長久的石頭終于被松動了一樣, 她轉(zhuǎn)頭看我,笑呵呵的:“你們這兩口子,真有意思!”
我點(diǎn)兵點(diǎn)將一樣挨個兒把我的姐妹們叫來詢問了一遍。
最后得到了各種各樣光怪陸離但核心宗旨都萬變不離其宗的故事。
我最后叫的,是劉賢妃,一個難纏的帶刺的玫瑰。
可這次,她不僅拋卻了一貫的白眼,面對我時,反倒拘謹(jǐn)?shù)啬笾陆堑椭^,諾諾不做聲。
我問一句,她答一句,談話過程相當(dāng)和諧,問話內(nèi)容相當(dāng)驚悚。
就好像真的,我從來沒有認(rèn)識過趙觀。
“不進(jìn)來嗎?”
又是一個晚上,我屏退了所有宮娥,熄滅了鳳鸞宮所有燭火,只在桌前,留了一盞小小的油燈。
燭火搖曳間,我的影子逐漸變換,拉長,終于,與門外的一個不停躑躅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。
話音剛落,那個影子瞬間停下了腳步,轉(zhuǎn)而向我走來。
“吱呀?!?/p>
抬眼望去,一個身影推門而入,月光淺淺淡淡的,只能讓人看到來者的身形輪廓。
他個子很高,但很瘦,身形纖細(xì),鳳鸞宮的風(fēng)吹過他的衣袖,嘩嘩的響聲在這個寂靜無比的夜里愈發(fā)明顯。
“玉娘?!?/p>
聲如其人,清清淺淺的。
“趙觀,你騙我騙得好苦啊。”
“嬸娘?!?/p>
“成昔?!?/p>
跪在地上的兩個華服女子,一個是護(hù)邊侯府在京城的現(xiàn)任的掌事人,一個是護(hù)邊侯府現(xiàn)任“嫡女”。
是我曾經(jīng)相互依靠的三嬸娘,是我當(dāng)初同舟共濟(jì)的小表妹。
她們跪在那里,低著頭,即使我喚了她們,她們也沒有抬頭看我,更別提吐出一句話。
她們不說話,我更是沉默。
上好的香料在香爐中點(diǎn)燃,慢慢升騰,升起白色的薄煙,籠罩在她們身上。
“玉娘,是我對不起你?!?/p>
“玉娘,是我對不起你?!?/p>
“姐姐,是我對不起你?!?/p>
秦成昔,我十八歲的小堂妹,我名滿京城的才女妹妹,倉惶地跪在地上,一句一句地向我扣著頭。
“姐姐,對不起。”
她的語氣越來越弱,那雙曾經(jīng)閃閃發(fā)光的眼睛也逐漸黯淡下去。
她是我們孫輩中最美的一個,也曾被稱為山溝溝里的小鳳凰。
她聰明,有才氣,備受京中才子的好評,她永遠(yuǎn)都是最沉穩(wěn)的模樣。
可如今,她就這樣跪在我面前,一句一句陳述著自己的罪狀。
“帶下去吧?!?/p>
我有些頭疼,捂著頭,看著兩人被侍衛(wèi)帶下去,看著她們離我越來越遠(yuǎn),越來越遠(yuǎn)。
我忽然想到那年冬天,我們?nèi)齻€人靠在一起,守著炭火,瑟瑟發(fā)抖卻又充滿希望的模樣。
“我在歷史上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模樣?”
這幾天接受的信息量實(shí)在是有點(diǎn)過大,我都快忘記了岑見歡的存在。
“成隆13年,你于鳳鸞宮刺文宗,文宗昏迷一月,邊關(guān)戰(zhàn)事再起,參將林豐投敵,刺殺護(hù)邊侯秦忠,游擊先鋒秦佑臨危受命左路應(yīng)敵,景軍潰敗,幸得一神兵從右翼而出,挽大廈于將傾,而這個人,是你詐死的兄長,秦佐!”
“這是趙觀與你秦家設(shè)下吞并慶國的計(jì)謀,沒想到卻有敵國密探潛入京城,誘騙你嬸娘白秦氏,而結(jié)果,我剛才也說過了…”
“幸好你父兄神勇,在文宗昏迷的這一個月里,力退敵軍,更奪回三城,才沒有讓事態(tài)變得無法收場?!?/p>
“文宗醒后,朝野內(nèi)外都要求他嚴(yán)懲秦家,可他力排眾議,不僅沒有對你做出處罰,甚至還要將秦佐秦佑封侯,一門四侯,何等顯貴?”
“秦家推卻,只為保全你的性命,而你自慚形穢,自請廢后,甚至除去秦姓,改名郁涼,一月之后,你被廢后,遷至宮外青云觀,同月,文宗遣散后宮。”
“兩年后,景國南境再起戰(zhàn)事,有一女將脫穎而出,其后鎮(zhèn)守南境十三年,于越雍二十八年戰(zhàn)死沙場,同年,文宗趙觀薨?!?/p>
她的聲音沒有半分波瀾,看我的眼睛也沒有任何的鄙夷,寥寥幾句,就把我和趙觀的人生總結(jié)的徹徹底底。
刺殺?
我會刺殺趙觀?
也許吧。
其實(shí),她不說我都快忘了。
如果那日不是她來了,我恐怕會跪在趙觀面前,求他調(diào)派人手和糧草前往邊關(guān),求他把我兄長的尸骨帶回來好好安葬。
也許在原有的時間軌跡里,這個草包的頭銜在我的頭頂熠熠生輝,讓我們發(fā)生了什么爭執(zhí),也許,我們意見不合,甚至拔刀相向,最終成就了歷史上那斑斑的血淚?
其實(shí)都有可能的。
因?yàn)槟强墒俏业膵鹉?,但是我曾?jīng)暗淡無光的人生中僅有的光亮,她又怎么會騙我呢?我又怎么會不相信她呢?
而且,一心被困在舊時間的我,也從來沒有了解過躺在我身側(cè)的這個男人的心。
我不知他,他卻知我。
其實(shí)我早該明白,那八年獨(dú)我和他的光陰,又怎么會是假的呢?
其實(shí)我早該知道,我哪有那么討人喜歡,又怎么會那么聰慧,以至于讓后宮的所有姐姐妹妹都為我是瞻?
我沉迷于周邊的一切假象,為自己豎起堅(jiān)硬的城墻。
我自以為很勇敢,卻沒有半點(diǎn)撕開假相的勇氣。
我的鼻子做不到假。
昏迷那一個月里,每天夜里空氣中獨(dú)屬于趙觀的墨香,就應(yīng)該能告訴我。
我的眼睛做不了假。
等我再次醒來,趙觀那喜極而泣的眼神,就應(yīng)該能告訴我。
或者在更早的時候,在每日每夜的接觸里,在歲歲年年的擁抱里,在相濡以沫的歲月里,這些明明都能告訴我。
我忽而想起我家的大黃,我進(jìn)宮的那年,已經(jīng)很老很老了。
他脾氣差,平時總愛耀武揚(yáng)威,挑食又吵鬧,我總擔(dān)心他無法善終,卻又無法違背森嚴(yán)宮規(guī)。
是趙觀將他帶了進(jìn)來,讓他常伴我左右。
雖然他最后還是沒有得到善終。
他為了我擋了一杯毒酒,嗚嗚咽咽地、痛苦地死在了我的懷里。
岑見歡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,因?yàn)橼w觀就是這么執(zhí)拗的人,即使我真的刺殺了他,他也會怒懟朝臣,絕不廢后。
就像他當(dāng)初一意孤行,非要將大黃封為黃門侯,讓他享受皇家香火。
所以,你看,其實(shí)我都知道的。
…
我隱去了岑見歡的存在,只把它當(dāng)做一場未知的夢,絮絮叨叨的對趙觀說了很多。
趙觀在錦被下?lián)е业难?,許久也不做聲,我轉(zhuǎn)過身來捏了捏他胳膊上的肉:“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?”
“大概是沒有了,玉娘,我們把她們放出宮吧,景國勝了,我也應(yīng)該兌現(xiàn)我的承諾,讓她們于陽光下行走,讓她們堂堂正正立于朝廷之上?!?/p>
“之前不跟我商量,現(xiàn)在還來問我的意見?”
“你是我的妻子,我不與你商量,又與誰商量?”
“好。”
朦朧的月色勾勒著他的面容,我看的并不真切,卻確確實(shí)實(shí)的感到了一絲心動。
“玉娘,從此以后,就是我們?nèi)齻€人的家了。”
“好?!?/p>
“玉娘…”
“嗯?”
“有你真好?!?/p>
“那不妨給我說說阿葉的事情?”
趙觀前世番外
趙觀的童年說不上好,也說不上什么凄風(fēng)慘雨。
他是皇帝與宮女的兒子,雖然出身低微,但也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龍子龍孫。
但同時,他也是皇帝人生的一個污點(diǎn)。
宮里人常說,皇帝與惠妃的愛情是一幅美麗的畫,那畫兒可好看了,可惜呀,就是多了點(diǎn)兒什么。
多了點(diǎn)什么呢?
他們總是避開趙觀,但小時候的趙觀就知道,多余了一個自己。
皇帝不僅沿襲了寵妾滅妻的傳統(tǒng),專寵惠妃,甚至還生怕趕不上老祖宗的豐功偉績。
他放出豪言,此生后宮之中,除惠妃外,其余女子皆無法誕下他的子嗣。
人家稀不稀罕倒是放在一邊兒,可是這誓言還是在一場醉酒后,被活生生打破。
趙觀的母親膽子小,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,直到生產(chǎn),才敢讓旁人知曉龍種的消息。
太后雖然也是寵妾滅妻的既得利益者,但也并不意味著她也愿意讓自己的兒子寵妾滅妻,子嗣稀薄,而且,她也并不喜歡惠妃。
所以她保護(hù)了趙觀的母親,趙觀也得以順利出生,可皇家的血脈親情稀薄,庇護(hù)也就僅僅到此。
后來,他的母親憂思成疾,抱憾而終。
世人有的猜是皇帝容不下她,有的想是惠妃的手段,可是趙觀明白,她是自愿死去的。
也因著她的死去,趙觀得了名字,得了伺候的宮婢,也得到了一點(diǎn)點(diǎn)的尊嚴(yán)。
趙觀本應(yīng)該凄慘的,但上天還是對他很好很好,在失去一個血脈至親的同時,又還給了他一個親人。
那是一個叫秦松的太監(jiān),四十多歲,臉上有一塊兒不淺的、似乎是烈火灼燒形成的烙印,因著相貌有些丑陋,所以才被人調(diào)到了他的宮里。
但他是一個頂頂溫柔的人。
他會在趙觀生瘡的時候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,時時刻刻守在他床邊生怕他忍受不了而去抓撓皮膚。
會在炎炎的夏日為趙觀打一晚的蒲扇,自己卻滿身的紅包。
會在趙觀無助哭泣的時候,默默守在他的身旁給他哼唱跑調(diào)的有些難聽的歌謠。
秦松的門牙掉了一顆,張開嘴笑的時候,那顆黑洞格外的顯眼,他長得有點(diǎn)兒呆,宮中沒有多少人喜歡他,但趙觀很喜歡,很喜歡。
他沒有什么特別的身世,沒有特別俊秀的樣貌,他是這深宮中一個最平平無奇、相貌丑陋的老太監(jiān)。
入宮前,他家里是做木匠的,沒有讀過什么書,卻給趙觀帶來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。
趙觀從他的手里得到了缺了一條腿兒的小木馬、不露鋒芒的小木劍、三個翅膀變了異的小木鳥、表情怪異的小木偶。
也從他身上學(xué)到了各位責(zé)任與擔(dān)當(dāng)。
他會用最平靜的語氣、最普通的言語與趙觀講宮外人的疾苦。
他不會說讀書人的那些好聽的話,只會在干巴巴地給他講宮外百姓的衣食住行。
他告訴他,那年河?xùn)|大旱他們背井離鄉(xiāng),拋家舍業(yè)的往京城跑,想換來一條生路。
母親在中途不幸病死,父親也得了一場大病,幾經(jīng)掙扎,也無法帶著他們逃離那個人間地獄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運(yùn)氣好,他遇到了宮里的一個公公,自己賣了自己,換了一些銀錢給了家里人,就凈身入了宮。
也是到了京城,他才知道那場大病,原來叫做瘟疫。
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語氣平靜的很,仿佛他是這個故事之外的人物。
可那時趙觀抬頭看他,才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眼角不知何時早已泛起了銀白色的光。
他曾經(jīng)告訴過趙觀,此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買一塊土地,娶一個老婆,生一個孩子。
他說他一定會對老婆好,一定會對孩子好,一定會勤勤勞勞、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。
小時候的趙觀總說等他開府,一定要做他的兒子,為他養(yǎng)老。
可最終換來的卻是秦松誠惶誠恐的一句。
奴不敢僭越。
秦松是再規(guī)矩不過的人。
直到他死去,他都沒有僭越過分毫,時時刻刻守著“奴才”的本分。
就連趙觀喚出口多次的“阿爺”,都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(yīng)。
他陪著趙觀長到了十三歲,看著趙觀從總角小兒變成如玉少年,從哭哭啼啼走到風(fēng)度翩然。
然后,他倒在了黎明之前,死在了趙觀獲得自由之前。
惠妃瘋了,因?yàn)樗ㄒ坏膬鹤樱ド闲睦镂ㄒ坏膬鹤?,死了?/p>
死在了一場并不磊落的暗殺里,死在了一個青樓妓女的塌上。
失去獨(dú)子的痛苦,讓那個美艷的婦人徹底瘋狂,短短三日她就杖殺了十多名宮女太監(jiān),甚至還打傷了好幾位宮妃。
皇帝沉迷悲痛無可自拔,也對她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斥責(zé)。
那時候人人自危,趙觀也收斂了即將出宮開府的喜悅,窩在自己的宮里做縮頭烏龜。
后來的趙觀總是在想,要是他不是自己的奴才有多好,要是他能油腔滑調(diào)點(diǎn)兒有多好,要是他沒有那么忠誠有多好?
那樣,趙觀見他的最后一面,就應(yīng)該不會是那樣冷冰冰的、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。
他太規(guī)矩了,他就躺在那里,皮膚白白的、冷冷的,眼睛緊緊、死死地閉著,不聽他的呼喚,不顧他的痛苦。
“阿爺,你睜眼看看我!”
“阿爺!阿爺!”
“阿爺!阿爺!不要離開我,求你了!求求你了?!?/p>
那個黑洞微微地張開,像一只黑黝黝的眼睛,就那樣看著他,他怎么都躲不過,怎么都忘不掉。
他去投靠了當(dāng)時的皇后娘娘,當(dāng)時全天下最尊貴又最可憐的人物。
他把頭磕得砰砰作響,期待喚醒面前之人的一點(diǎn)慈母心腸。
他成功了。
皇后娘娘接納了他,把他當(dāng)做一把開了刃的匕首,揮舞著劃向惠妃與皇帝的那副美麗的、名為愛情的畫卷。
這個過程,皇后用了兩年,而他用了三年。
那極其可悲、沒有任何支撐的愛情,最終在他被冊封為太子的那一片喧鬧中轟然倒塌。
就算有人曾經(jīng)路過那里,也不會知道那里曾經(jīng)迸發(fā)出多么激烈的愛情的火花。
只見那里廢墟一片,無人生還。
這些都不關(guān)他的事。
他只在乎那個老頭子為何如此狠心,竟然從來沒有進(jìn)入他的夢里。
他真的,太想他了。
這些年他總在回憶和老頭子在一起的那些時光,也想起他說的六道輪回,周而復(fù)始。
也是因?yàn)檫@個,他才想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帝,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,讓百姓永享安寧。
畢竟老頭子投胎在這樣的國家,才會幸福吧。
他不想寵妾滅妻,所以對自己唯一妻子的選擇很是挑剔。
要相貌好,要溫柔,要知心,要…
他有太多太多的要求了。
就算把全京城的閨秀都看個遍,都難找出幾個符合心意的女子。
遇見秦涼玉,那可就太意外了,畢竟哪家的閨秀能和從泥中鉆出來一樣?
不,她就是從泥中鉆出來的。
青云觀的后山有一個天然的荷花池,一到夏天,荷花搖曳,美不勝收。
是京中權(quán)貴避暑的不二之選。
趙觀從來不去湊這個熱鬧,因?yàn)樗憛捨跷跞寥恋娜巳骸?/p>
因此,他特意選擇了秋季去觀賞荷花的凋零。
那是他第一次見秦涼玉。
那時候,他正兀自傷懷,池塘的中央?yún)s猛地鉆出了一只與人一般大的泥鰍。
等再仔細(xì)一看,才能從那一張泥糊的臉上看出幾絲人的神情。
似乎是一個長得蠻清秀的小姑娘。
她淌著泥水向岸邊走去,懷里,還抱著幾個白白胖胖的蓮藕。
那時,岸上有個漂亮的小女孩,提著裙擺,笑得眉眼彎彎,用力地向她招手。
看著那個女孩,她笑得開懷,眼睛笑成了月牙形,向前的步子也逐漸加快。
水聲嘩啦嘩啦,連同著那顆跳動的心,在趙觀的耳邊不斷地回響。
她看著小姑娘上了岸,從滿是泥的衣裳里掏出了幾個蓮子。
鬼使神差的,他走到了她面前,向她伸出了手。
“你能給我吃一個嗎?”
…
新婚夜,看著嬌羞美艷的新嫁娘,趙觀把自己的一生都想好了。
他一定會好好對她,一定會好好保護(hù)她,一定會讓她遠(yuǎn)離這世界上所有的陰暗詭譎。
他會和她生好多好多的孩子。
可后來,御醫(yī)說,她的身體虧損的太厲害了,恐怕無法誕下子嗣的。
沒關(guān)系的,阿爺這輩子也沒有自己的孩子,到時候領(lǐng)養(yǎng)一個,也叫自己爹。
看著秦涼玉懵懂的眼神,趙觀一瞬間就想通了。
可看著秦涼玉一碗一碗地灌苦藥,他還是于心不忍,他語氣真誠。
“玉娘,其實(shí)……是我不行。”
不過好在上天垂憐,他登基的第六年,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孩子。
是一個健健康康的男孩子,長得和秦涼玉有八分相似,小小的一團(tuán),讓人心都化了。
還沒等趙觀從喜悅的氣氛里抽離,就見他的娘子同樣拍著他的手,語氣真誠。
“阿觀,別灰心,你看,你還是行的!”
登基第八年,他遇到了蘇嬤嬤在宮外的女兒,葉清清。
他記憶里阿爺?shù)挠∠筇^深刻,所以總?cè)菀鬃屗鲆暤魪那暗脑S多人。
但是他仍然記得蘇嬤嬤。
她和阿爺差不多的年紀(jì),原本也是宮女出身,后來到了歲數(shù)出了宮,幾年后,又因?yàn)閷m中缺少人手,回了宮。
她年紀(jì)也不小了,性格也沉悶,不具備能夠培養(yǎng)出心腹的任何條件。
因此,她也被劃到了他的宮里。
她一直照顧著他,同樣也對他好的不得了,同樣……也死在了那一年的混亂里。
也是他們死后,趙觀才從別人口中得知蘇嬤嬤以前曾是阿爺?shù)膶κ场?/p>
也是從那天開始,趙觀才理解了曾經(jīng)兩人之間總是充滿著羈絆的原因。
其實(shí)這么多年,他招攬了天下的奇人異士,只想求那個老頭子來他的夢里一次。
青云觀的觀主對他說,老頭子執(zhí)念太重,因此,無法投胎,也無法與他相見。
他說無根之人,執(zhí)念的,不過就是子嗣罷了。
所以,當(dāng)葉清清說,她想入宮,他們會生下一個包含著阿爺和蘇嬤嬤血脈的孩子。
他可恥地心動了。
他將她納入宮,卻又在那個夜晚他想起秦涼玉那雙含著淚的眼睛。
他退縮了。
也是從那天起,他在秦涼玉面前再也無法抬起頭。
他害怕看到她流淚的雙眼,害怕看到她質(zhì)問的眼神,害怕……
他是九五至尊,他無所不能。
卻偏偏無法將自己真實(shí)的心意宣之于口。
就像阿爺這輩子都未曾真真正正地袒露自己的心意。
他學(xué)會了責(zé)任和擔(dān)當(dāng),卻沒有學(xué)會坦誠。
秦佐的計(jì)劃很冒險(xiǎn),但又值得一試。
他和從前的帝王都不一樣,他無條件的信任自己的妻子,信任自己的臣子。
他會成為他們最堅(jiān)實(shí)的后盾,讓他們在他的庇護(hù)下綻放出最美的光華。
可是,在面對妻子時,他還是沒有將這件事和盤托出。
這也成了他十幾年的夢魘。
直到慶國密探的那把刀刃捅穿他妻子的血肉,刺到他的胸膛的時候,他才徹頭徹尾的明白了。
明白他有多自以為是,明白他曾有多高高在上。
他以為自己已經(jīng)把這世間所有的陰暗隔開,把這一切好的事物都雙手捧給她。
可那些痛苦,又有多少是因?yàn)樗兀?/p>
他和她同時昏迷了一月,那把兵刃上帶的毒不僅摧毀了他們兩個的身體,也撕開了他們脆弱無比的關(guān)系。
“請陛下廢后!”
“請陛下廢掉秦氏女?!?/p>
“秦氏女不宜為后!”
放屁,這些是嫉妒,這些都是污蔑!
涼玉是一個多好的姑娘。
他們一定是為了拆散我們這個家。
都是一群惡劣、行為不端的外人。
趙觀在朝堂上發(fā)了一個月的瘋。
可他還是妥協(xié)了。
因?yàn)樗钠拮幼孕刑甓?,于宮中長跪不起。
她對他說。
“趙觀,對不起?!?/p>
“趙觀,請?jiān)饰仪嘣朴^修行?!?/p>
“趙觀,你就成全我?!?/p>
她曾經(jīng)是一個多么天真浪漫的少女,她有多漂亮的笑容,有多清亮的笑聲,她是蔓蔓生長在趙觀心里的植被,是他心底唯一的溫度。
可現(xiàn)在,她的眼睛暗淡無光,像一盆被吸取了所有養(yǎng)分和靈氣的綠蘿,即將枯萎、腐爛。
他舍不得。
所以他將自由還她。
將枷鎖纏繞到他的經(jīng)脈與血液里。
越雍十五年,邊關(guān)多了一名郁涼的女將,趙觀纏綿病榻已有兩年。
越雍二十八年,郁涼戰(zhàn)死沙場,尸骨無存,聽到這個消息,趙觀猛地嘔出了一口血,他摸著大婚那日由秦涼玉親手編織的同心結(jié),淚如雨下。
岑見歡番外
岑見歡,二十一世紀(jì)青云觀第四十五任觀主。
青云觀,以捉妖在玄學(xué)一界聞名的千年大觀。
好消息,岑見歡天賦異稟,完美地繼承了青云觀的所有功法和道術(shù)。
壞消息,在這個建國以后不能成精的新國家,就連隱居深山、避世不出的妖怪都能被揪出來排排坐著學(xué)習(xí)思想道德價(jià)值觀的新時代,岑見歡所學(xué)的所有道術(shù)和功法。
都等于無!
好消息,岑見歡算卦很準(zhǔn)。
壞消息,十卦九錯,獨(dú)留一苗。
因此,她也被稱岑一苗。
家人們,這種心情誰能體會?
青云觀是千年大觀,可數(shù)百年前被分為兩個分支,一支捉鬼,一支捉妖。
兩支也不知道是生了什么嫌隙,多年來都處于相互看不起的狀態(tài),別說互通有無,就算見了面兒兩派也得對著呸一口。
而她的父母,簡直可以說是玄學(xué)界的羅密歐與朱麗葉,現(xiàn)實(shí)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。
他們兩個人的相愛能夠阻擋兩支的大仇嗎?
不能!
但是,那又能怎樣?
他們還不是終成眷屬,還生了她這個獨(dú)苗苗?
要說有什么不方便的,就是她的父親為愛入贅,而她也只能看著對面“青云二觀”鼎盛的香火流口水。
在這個世道,妖是很少為非作歹的,但鬼這種虛無縹緲的生物還是比比皆是。
因此,相比于青云觀的人煙冷清,“青云二觀”的人氣簡直是蒸蒸日上。
說來也巧,“青云二觀”的傳人都身具陰陽眼,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?yàn)樗莾蓭汀盎煅薄?/p>
陰陽眼,她沒有!
捉鬼道術(shù),她不會!
所以,偶然得到的凰陰玉詢問她是否愿意為它做事,作為回報(bào),她會獲得超高的玄學(xué)天分和陰陽眼時,她遲疑了一秒!
就只有這一秒,她就被扔進(jìn)了這個歷史上無比輝煌,最后卻落寞收場的時代。
她不知道需要為那枚玉佩做什么,但可以貼身接近偶像,也是求而不得的好事。
至于一時興起地砸暈秦涼玉,用術(shù)法捆住她的神識,確實(shí)也是她沒有想過的事。
但既然可以改變歷史,又怎么不想做?
在秦家班師回朝的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,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“委托人”。
那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,身穿宮中常見的內(nèi)侍服,身材矮小,五官也是平平無奇,屬于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長相。
但他的臉上有一塊兒陳年舊傷,就在臉的正中央,倒是十分醒目。
他朝著岑見歡拱了拱手。
“奴婢多謝仙人,多謝仙人?!?/p>
“你是?”
那個老人抬起頭,咧開著嘴有些不好意思。
他沒有幾顆牙,臉上也布滿了斑點(diǎn)和皺紋,但看上去十分慈祥。
“奴婢大概是把仙人帶到此地的人吧。”
“奴婢……”
他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擺,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地給岑見歡磕了一個頭。
“奴婢,已經(jīng)死去很久很久了?!?/p>
“其實(shí)奴婢一直都在您身邊,可不知為何,今日仙人才發(fā)現(xiàn)奴婢。”
岑見歡摸了摸懷中發(fā)燙的玉佩,若有所思。
“是你把我?guī)У竭@里的?”
“奴婢已經(jīng)死去很多年了,可不知為何,一直困于皇城之中,看著陛下被封為太子,娶妻登基,治理天下……”
他頓了頓。
“也看著陛下夫妻離心,反目成仇,看著景國逐漸強(qiáng)盛,也看著它沒于塵土?!?/p>
“宮里其他人的魂魄都隨著景國的滅亡消散,可不知為何只有奴婢,獨(dú)留于世,歷經(jīng)千年?!?/p>
聞言,岑見歡仔細(xì)打量了老人一下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他渾身上下環(huán)繞著一層極為淺淡的金光,與這皇宮中的龍氣出于一宗。
“是有人在庇護(hù)你?可若真如你所說,你漂泊千年之久,也是到了快消散的時候了?!?/p>
“是?!?/p>
老人點(diǎn)點(diǎn)頭,看著岑見歡的眼睛露出了一絲光亮。
“奴婢于混沌之間得到一份機(jī)緣,他告訴奴婢可以將后世之人帶來昔日的景國。”
“劉滸灣?”岑見歡突然想起了那位莫名其妙出現(xiàn)的“劉賢妃”。
“是那位仙人沒錯。”
“可不知為何那位仙人對皇后娘娘有那么大的敵意,所以奴婢才求了那份機(jī)緣,讓她再帶一個人過來。”
“你不恨皇后傷了文宗皇帝,導(dǎo)致景國滅亡?”
對于老人的說辭,岑見歡有些愕然。
“皇后娘娘是個好姑娘,陛下也很喜歡他,而且夫妻之間哪有對錯可言?”
岑見歡被“cp”粉創(chuàng)傷的心靈聽到了這句話極大程度地被治愈了。
但是她還是有些好奇。
“那您為何會放心我?您不怕我也會針對文宗皇帝?”
老人聽著這句話,嘴角不自覺的上揚(yáng),即使岑見歡隔著他那么遠(yuǎn),她還是可以看到老人眼睛中的光芒:“因?yàn)椤菹率莻€好皇帝??!”
陳靈淑番外
“靈淑,你可別死啊,你要爭點(diǎn)兒氣呀!”
已經(jīng)五六十歲的陳靈淑抱著雪白的貍奴,只不過瞇一個眼的功夫,耳邊就傳來了哭爹喊娘、十分不吉利的哭聲。
沒辦法,她確實(shí)是老了,似乎隨時都會死去。
她剛想伸出顫巍巍的手安撫身邊的女人時,那個女人抽抽答答地接著說道。
“陛下要的周報(bào)還沒寫完呢?靈淑,沒有你我可怎么活啊?”
OK Fine!
我死了,今天,我陳靈淑就死在這里了!
上輩子殺豬,這輩子伏誅。
陳靈淑這輩子主打的一個當(dāng)牛做馬的牛,鞠躬盡瘁的馬。
為一對狗夫妻頭顱灑熱血,在她并不擅長的政治領(lǐng)域上躥下跳。
遙想當(dāng)年,她是江南一代最杰出的閨秀。
只要在江南混過生活的人,聽說過她的名字,都得豎一下大拇指,并且真誠地夸贊一句。
“是條漢子?!?/p>
陳靈淑是江南知府的獨(dú)女,家中作風(fēng)松散。
上面有個讀書十年未中一名、不爭氣的哥哥,下面有一個連掏鳥蛋都不會、不成器的弟弟。
而她本人,也是野蠻生長,上可帶著地方學(xué)子游街抗議她老子的政令,下可混跡各種秦樓楚館逍遙快活。
兒大不由爹,等江南知府終于將目光投到女兒身上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閨女已經(jīng)長成這樣離經(jīng)叛道的模樣。
想管。
但不好管。
陳靈淑也因此活得更加快活。
直到有一天,她在賭場遇到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。
姑娘長得俊,一身男裝在她身上都要了命的好看,讓她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那歪歪扭扭的衣冠。
比不了,比不了。
陳靈淑原本以為只是一面的緣分,抬頭,卻見到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面。
“來一局?”
小姑娘單手搖晃了一下篩盅,隨后將它向上拋起,又穩(wěn)穩(wěn)接住,放置在桌上,做了一個請的姿勢。
陳靈淑隨手將懷里的一個銀錠子扔了過去,捏著下巴琢磨了一下。
“一一三,小?!?/p>
姑娘一挑眉,抬手打開篩盅,里面的五五六點(diǎn)引來周圍的一陣笑聲。
“靈淑姑娘真是憐香惜玉啊?!?/p>
“就是,就是,靈淑姑娘什么時候也讓讓我們啊?”
陳靈淑也不氣惱,反手又扔出了一個銀錠。
“一一三點(diǎn),小?!?/p>
“一一三點(diǎn),小?!?/p>
…
…
接下來的十局,無論小姑娘怎么搖動篩盅,陳靈淑都只壓這個數(shù)字。
也就這一小會的功夫,小姑娘的面前堆了一整座銀山,陳靈淑也打了個哈欠。
“行了行了,小爺沒錢了,今天就先到這里吧?!?/p>
“慢著,再來一局吧?!毙」媚锷w上了篩盅,朝著陳靈淑就走了過來,“您要是贏了,這些錢都能拿走,但是您要是輸了,就把人輸給我如何?”
從第一場賭局開始,陳靈淑就能看出來,自己,這是遇到同行了。
但聽著周圍均勻的呼吸聲,再看看隱沒于這群賭鬼之中衣著干練、目光深邃的暗衛(wèi),她心里也有數(shù)了。
這恐怕是哪個大家族備受寵愛的小姑娘,看著自己憑著千數(shù)賺了不少,特意過來找茬。
她倒是不怕事兒。
可仔細(xì)想想,算了算了,不給老頭子添麻煩了。
原本她也確實(shí)打算輸給小姑娘,讓孩子開心點(diǎn)。
可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貼臉平A了,陳靈淑自問不受這氣,隨手晃了幾下篩盅,朝小姑娘挑了挑眉。
“我賭一一三點(diǎn)小。”
小姑娘的手也按到了陳靈淑的手上,死死地扣著篩盅。
冰冰涼涼的觸感,滑滑軟軟的肌膚讓陳靈淑愣了一下,但她還是很快恢復(fù)了理智,用手指悄悄抵住了小姑娘做手腳的手指。
小姑娘沒有半分被逮住的羞惱,反而瞇著眼睛,朝著她笑。
陳靈淑心里沒由來一毛,吸了口氣,內(nèi)心倒數(shù)三聲,猛地揭開篩盅。
“一…一…三,呦,靈淑姑娘您也有今天?!?/p>
“小姑娘,您可看好了,我們靈淑姑娘可做不了您的乘龍快婿啊。”
篩盅里三顆骰子均勻地?cái)[成一排,就連兩兩中的間隙都似被尺子仔細(xì)量過。
陳靈淑愣了愣,抬頭望向她。
小姑娘開心地拍了拍手,將三顆骰子放到了陳靈淑的手心,隨后拿走了小山上面的一個銀錠轉(zhuǎn)身而去。
“今天我高興,大家都分了吧?!?/p>
“我叫秦涼玉,我會在悅??蜅5戎惞媚飦碚椅?。”
說這句話的時候,秦涼玉正好轉(zhuǎn)過了頭,日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,像一只蹁躚的蝴蝶微微顫動。
那時候,陳靈淑還驚嘆遇到了對手。
后來才知道,秦涼玉在那盯了她十幾天,活活把她的大部分手段都看懂了才摸了過來。
也是在后來,她才遇到了與秦涼玉一同微服出巡的趙觀。
不懂得說,看著就討厭。
是皇帝也討厭。
總之,就是很討厭。
反正是配不上秦涼玉的。
熟了之后,她也問為什么秦涼玉那天要跟她對賭,秦涼玉笑呵呵的,直說很好奇她這個人。
她撇撇嘴,有什么好奇的?
她整日混跡青樓賭坊,放浪形骸。
當(dāng)然是有錢,任性。
當(dāng)然是為了奢華與享受。
當(dāng)然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。
好逸惡勞,投機(jī)取巧。
這不就是世人眼中的賭徒嗎?
這也不就是世人眼中的自己嗎?
“反正都是些不好的名聲,你到外面隨意打聽都可以知道的?!?/p>
聞言,秦涼玉戳了戳她的酒窩,笑得開懷。
“我阿娘說我腦袋笨,所以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要去看他的行為,而不是他說的,抑或者他人說的?!?/p>
“所以我相信我眼睛所能看到的?!?/p>
“我眼中的陳小姐心地善良,將賭來的所有錢都捐給了江南的孤兒老寡,她溫柔堅(jiān)定,也以自身的全部力量除暴安良,為女子撐起一片天,不畏強(qiáng)權(quán),敢于為平民百姓發(fā)聲…”
怎么說呢,秦涼玉這個姑娘。
還怪好的嘞。
她的心里永遠(yuǎn)都是澄澈干凈的,她的眼里總是能存著他人的善良。
所以甫知道她是當(dāng)今皇后時,陳靈淑擔(dān)心的要命,待等和自家老頭子聊過后,才放心了下來。
后宮只有一個女人,那便不會有什么紛爭了吧…
好吧,她吧早了。
成隆九年,那個臭臉皇帝第一次給陳靈淑來了一封書信。
信上只寫了幾個字:玉娘有難,速來京城。
狗東西,看到這八個大字,陳靈淑馬不停蹄地收拾收拾包裹就上了京城預(yù)備給這個狗東西哐哐兩圈。
但京城不過半日,他秘密會見了她,并將自己一時鬼迷心竅的過程都訴說于她。
氣的她心火叢生。
“玉娘單純,你找這么些玩意,不就是來給她添堵的嗎?”
“多大的人了還不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?我是玉娘?還是你的娘?你現(xiàn)在跟我解釋有個屁用?”
“我就說嘛,那白菜呀,爛到別的地里都只能做化肥,爛到皇家這塊兒地里,那就得人見人夸?!?/p>
趙觀被她堵的通紅,卻也沒有多做什么解釋。
“聽玉娘說,你這輩子都不會嫁人,但我想讓你入宮,幫幫玉娘?!?/p>
“我們可以做名義上的夫妻,給你自由和權(quán)力,等到天下穩(wěn)定,秦家起勢,我就放你離開?!?/p>
陳靈淑本來沒想答應(yīng),可是不知為何,看著后宮那群鶯鶯燕燕和焦頭爛額的玉娘,她還是心軟了。
四十多歲的陳靈淑痛恨當(dāng)年心軟的自己,可二十多歲的陳靈淑只會慶幸秦涼玉的身邊還有一個自己。
等入宮后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,這是什么趙觀的后宮?
明明是秦涼玉的后花園!
除了一直用鼻孔看人的劉滸灣和葉清清,后宮的其他姐妹都以秦涼玉馬首是瞻。
等暗地一合計(jì), 趙觀這是收了一群立志不嫁人、謀求事業(yè)的獨(dú)立女性?!
劉美人擅長機(jī)關(guān)奇巧,蘇貴人的醫(yī)術(shù)一絕,宋德妃尤善宮事,孫嬪槍法超神……
各個身懷絕技!
陳靈淑低頭看著自己那雙擅長出千的手,突然為能混入這群能人異士堆里而感覺有些羞愧。
至于平常的寵幸更是簡單粗暴,趙觀的選擇是我全都要。
無論他翻了誰的牌子,入夜,他都會將陳靈淑聚在一起,豎起一個可供書寫的板子,針對她們的各項(xiàng)技能,安排每個周的任務(wù)。
包括但不限于改造灌溉水車,整理戶部錢款,改良兵法兵器……
每個周,每個周她們還要出一份任務(wù)完成清單,開一次會議總結(jié)這周工作的疏漏。
她很想逃。
可沒想到,這狗男人,真的太會洗腦了。
他從盤古開天的女媧說起,講到母系社會的穩(wěn)定,在講到到如今的社會趨勢。
直說她們這是為女性解放而做出的巨大努力,是為了后代女子也能利立于朝廷之上而作出的巨大犧牲。
陳靈淑覺得,這餅太大,她吃不下。
她并不覺得趙觀有這么偉大的思想,只覺得他的眼中并沒有什么男女之別。
他的眼里恐怕也只有兩種人,能干活兒,為他效力的一種,以及努努力讓他們?yōu)樗ЯΦ囊环N。
最后,她們又勤勤懇懇干了五年。
干到了秦家大勝,干到了秦家起勢,終于等來了趙觀的遣散后宮。
可回家屁股都沒坐熱,一紙?jiān)t書就又決定了打工人的一生。
因?yàn)樵趯m中的種種努力,她被封為戶部侍郎了!
看著陳家眾人歡欣鼓舞的模樣,陳靈淑的臉上沒有一絲微笑,她咬著牙,目光炯炯地望向皇城。
趙觀,你是真該死?。?/p>
秦佐番外
秦佐這一生過得倒是順順?biāo)焖臁?/p>
他是孤兒,卻又幸運(yùn)地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被一家人收養(yǎng),并視為己出。
他的養(yǎng)母是個極其溫柔的女子,沒有多大的見識,卻有格外堅(jiān)定的內(nèi)心。
當(dāng)時,除了養(yǎng)父,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收養(yǎng)他這個無名無姓、沒有來歷的孩子。
也是她,堅(jiān)定地站在養(yǎng)父的身邊,接納了他。
從此,他有了威嚴(yán)的父親,溫柔的母親,可愛的妹妹,以及一個溫暖的家。
都說女子柔弱,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哭過,只除了一次。
那是在父親被充軍的前一晚。
充軍的人選并不是父親,而是他的大伯,也是父親的兄長。
他沒什么出息,沒有什么本事,只有一張油腔滑調(diào)、能哄得老太太高興的找不著北的嘴。
所以在朝廷送來爺爺?shù)乃烙嵑驼髡俚拿顣r,他忠厚老實(shí)的父親被推到了臺前。
“阿忠,阿忠?!蹦赣H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,她顫巍巍地捉住父親粗糙的大手,將其放到了她的小腹處。
“阿忠,我們分家,我們分家好不好?”
“他還沒有成型,他不能沒有父親?!?/p>
秦佐看到父親的眼睛突然泛起了光亮,卻又在幾秒后暗淡了下來,他的大手輕輕地、極為愛惜地在母親的肚子上撫摸了兩下。
卻什么也沒說,沉默地轉(zhuǎn)過身收拾行李。
“阿爹,阿爹?!?/p>
秦涼玉也在哭,秦佐并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離別的真正含義,只知道她哭得很傷心,很傷心。
他心疼地抱起她,拍著哄了哄。
懷里的小人抽抽搭搭地哭著,邊哭邊喊著爹爹。
第二天清晨,是秦佐一個人上路的,他穿著不合腳的草鞋,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,跟隨著一群官兵離開了家鄉(xiāng)。
他不敢回頭,生怕自己舍不得。
他知道,吃了秦家這么多年的飯,是回報(bào)的時候了。
最后,他到了邊城,成為了一個最普通的士兵,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戰(zhàn)役。
看著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,他也從原來的痛苦焦灼到疲憊,最后變得無動于衷。
戰(zhàn)場上,每分每刻都在死人。
又有多少時間能讓他感懷?
又是何等重要的人,值得他浪費(fèi)時間和精力?
日子就這么平靜地過著,直到有一天,他的軍營來了一個人。
那是一個極為樸實(shí)的漢子,身上穿著滿是補(bǔ)丁的衣服,笑容憨厚,撓著頭對登記官說著話。
“我來參軍?!?/p>
“我來找我的兒。”
秦佐正好與他對視,卻又咬著牙低下了頭,眼淚不爭氣得地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
下一秒,一只溫?zé)岬氖志兔狭怂念^頂。
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聲音。
“長高了呢。”
他也后來才知道,他的父親在這半年里花費(fèi)了不少錢財(cái),才打聽到了他參軍的位置,而知道了之后就立刻趕了過來。
他的父親不喜歡殺人,卻在戰(zhàn)場上緊緊地把他護(hù)在身后,像一只笨拙的母雞,張開并不龐大的翅膀庇護(hù)著他的孩子。
后來的事情,就像做夢一樣,他的父親在戰(zhàn)場上保護(hù)住了當(dāng)今的皇帝,而他保護(hù)的一個菜雞士兵竟然還是當(dāng)朝太子。
那個太子他并不是很喜歡,魯莽,任性又沖動,這樣的人在戰(zhàn)場上早就能死個百八十回,只不過因著貴重的身份,就可以任性地踐踏別人的血汗。
他有些看不起他,但最后謝恩的頭他磕的非常真心實(shí)意的。
那可是軍功,有了軍功多好啊,他的母親,他的妹妹和他未曾謀面的弟弟都會受到封賞。
他們可以擺脫貧困的身份,就像那些官家小姐一樣獲得不一樣的人生。
可是他的母親死了,死在了去往京城的第二年。
他的父親明明跑死了三匹馬想要回京送她最后一程,卻又在嘉門關(guān)外折返。
他現(xiàn)在,是陛下的將軍。
正如他原來,是奶奶的兒子。
他們在戰(zhàn)場拼命廝殺,也不過是為了女眷的富貴榮華。
可是,她們過得好嗎?
那夜,他的父親久久沒有入睡,月光和霧氣灑了他滿身,看上去孤獨(dú)極了。
可第二天他還是提起精神、紅著眼殺入敵群。
就這樣又過了很久。
久到再見到秦涼玉,秦佐都忍不住嚇了一跳。
那樣活潑可愛的精靈是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滿眼含淚的兔子?
看著奶奶和大伯一家奉承的笑臉,他表面上發(fā)了很大的火,背地里卻抱著秦涼玉大哭了一場。
只因?yàn)樗囊痪洹?/p>
“哥哥,你疼不疼啊?”
他想留下,他想為她撐起一片天,但是那催命符一般的邊關(guān)急召和皇帝的笑容還是打破他所有的幻想。
匆忙之下,他只能為她換了伺候的奴婢,教導(dǎo)的師傅,以及部分財(cái)產(chǎn)。
他記得他走的時候,秦涼玉明明緊張的很,但還是輕輕抱住了他,她小小的身體瑟瑟發(fā)抖,如那年帶著哭腔對他說:“哥哥,要活著回來啊?!?/p>
那之后的許多年里,他與她見面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,時間讓他們已經(jīng)無法像小時候那般親密無間,她的話也越來越少,但是她還是每次都會在臨走前對他說:“哥哥,要活著回來啊。”
后來她嫁給了太子,成為了皇后,她久居于深宮。
而他繼續(xù)在邊關(guān)做著鎮(zhèn)國將軍,浴血奮戰(zhàn),直到打贏了慶國的那一天。
班師回朝的那一日,宮中張燈結(jié)彩,人流如梭,他卻在城墻上找到了秦涼玉。
她穿著宮女的衣服,嘴角又揚(yáng)起了燦爛的微笑,這樣平和、愉悅的她,似乎已經(jīng)許多年沒有見過了。
“沒見到你之前,我有一種想要帶你離開皇宮的沖動?!?/p>
“見到我之后呢?”
明明都已經(jīng)是成為娘親的人了,她的身上還是帶著一種未脫的稚氣,就像她從沒有長大,也從來沒有經(jīng)歷那些風(fēng)雨。
她很好,很快樂,像一只活潑的鳥兒,嘰嘰喳喳地和她聊宮里的見聞,這樣的她讓秦佐都忍不住把趙觀的名字移出了暗殺名單。
“涼玉,爹后悔了,我也后悔了。”
秦佐記得他是這么說。
可是他的妹妹卻堅(jiān)定的搖了搖頭,堵住了他接下來的所有話,她的眼睛干凈而澄澈,明亮、動人,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。
微風(fēng)吹起她的秀發(fā),她的聲音也隨著這陣風(fēng)吹到了他的耳畔,她說,因?yàn)槲覀兪羌胰耍晕以敢鉃槟銧奚?/p>
葉清清前世番外
葉清清的母親有一個姘頭,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情。
也是每一次她的父親與母親吵架、吵架時都會談起的話題。
當(dāng)然是他單方面毆打她的母親。
而她的母親每次都只會瑟縮在墻角,等待著那個惡魔能夠恢復(fù)短暫的良知。
同樣,惡魔是不會恢復(fù)良知的,除非惡魔酒醒或者是疲憊。
聽奶奶說,她的母親是宮中的一個宮女,二十五歲出了宮,才發(fā)現(xiàn)家里都死絕了。
在萬般無奈下,才嫁給了他的父親,生下了她。
而她的母親,心里有一個白月光。
這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容忍的。
她的父親這樣說。
可是她的母親剛嫁給他的時候,他忍得。
她的母親為他購置田產(chǎn)的時候,他忍得。
她的母親一筆一筆的掏出錢財(cái)?shù)臅r候,他忍得。
直到她的母親被榨干了所有,他才恍然大悟,原來,他忍不得。
他一次一次的酒醉,一次一次的將她打的鼻青臉腫。
以此顯示他男性的尊嚴(yán)的骨氣。
就好像這樣就可以洗刷他吃軟飯的過去。
她的母親什么都不做,只是會低著頭諾諾不敢發(fā)聲,她看不起這樣的她。
所以有一次在父親酒醉,她把她的母親關(guān)在門外,用身體死死抵住房門,一步也不移動。
“清清,讓我進(jìn)去?!?/p>
“你走吧?!?/p>
“為什么?”
“因?yàn)槲矣憛掃@樣懦弱的母親,我不想要這樣的你,你走,你走?!?/p>
“娘不走,娘還得……”她好像是被傷了心,語氣都很哽咽。
“我知道你是無處可去,但是我不管,你走,你滾,你滾去找你的姘頭,或者滾到哪里都好,不要再回來了?!?/p>
她從天黑守到天亮,直到屋外再也沒有她的身影。
她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又等了四天,才終于確定她走了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她如釋重負(fù),下一秒,一個大大的耳光就甩到了她的臉上。
“下賤胚子生出來的下三濫,笑,笑,笑,笑什么笑?你娘這個賤貨跟人跑了,你很高興?”
她笑了嗎?
可能吧,她捂著臉,倔強(qiáng)地瞪著他。
“別打,別打,兒啊?!蹦棠坛鰜碜柚沽怂谋┬?,眼睛還在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轉(zhuǎn)。
十三歲,她就被賣給了天香樓,成了一名雛妓。
京城底下的人其實(shí)還算好過,就算要賣兒賣女也會為她找個好東家,所以像他們這樣心狠的,也算少見。
葉清清卻沒有傷心,仿佛有一種終于落定的宿命感。
像她這樣的人,就應(yīng)該爛在泥里,然后過完一生,不是嗎?
可沒有想到,她的母親為她留下了一份大禮,一份寶貴的遺產(chǎn)。
憑著這份蔭蔽,她進(jìn)了后宮,成了風(fēng)頭無兩的葉貴妃。
趙觀不愛她,也不會碰她,但卻挺喜歡在她宮里發(fā)呆,聽她講一些關(guān)于母親的事兒。
聽這些的時候,他沒有什么情緒波動,仿佛只是單純地聽了一個故事。
可偶爾他還會來,聽著她這個并沒有什么學(xué)識的說書先生講一個普通宮女的人生。
他真的很奇怪。
他的女人也很奇怪。
其中最奇怪的,就是皇后秦涼玉。
她很討厭她,討厭她的純潔無瑕,討厭她的真誠熱情,討厭她的大方開朗,討厭……
反正,就很討厭。
她不喜歡她,也不喜歡趙觀望向她的時候眼里濃濃的愛意。
雖然她也不喜歡趙觀。
但她很敬業(yè),秉持著干一行愛一行,干一行行一行的態(tài)度,以及永不言敗的決心和絕不落于人后的上進(jìn)心,在這個只會瑪卡巴卡的后宮里,生生地殺出了一條血路。
趙觀發(fā)現(xiàn)了她的意圖和不安好心,所以一個一個嬪妃的納了進(jìn)來,將他的寶貝細(xì)心地呵護(hù)了起來。
卻沒對她做什么。
有時候她總在想,她的母親真的給她鑄造了一層堅(jiān)硬的鎧甲,讓她如此作死,都能在一個帝王的后宮里上躥下跳。
但她不喜歡這份蔭蔽,因?yàn)樗鼰o數(shù)次地提醒她,那個懦弱又膽怯的女人,死了。
皇帝發(fā)瘋地將所有嬪妃趕出后宮的那天,她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些累了,一身縞素,跪在了他的面前。
順便問了他幾個問題。
“她臨死的時候跟朕說,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。”
“她說,那年就不應(yīng)該信你的話,孩子的話,又怎么能當(dāng)真呢?!?/p>
她低著頭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落,她死死憋著一口氣,不敢將所有的情緒顯露人前。
趙觀也很累了,揮手讓她回去收拾細(xì)軟,直到最后,為了那段主仆情義,他還是對她很好。
她什么都沒帶,只帶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壇子,那是趙觀送給她的最后一份賞賜,那里面,是她的血脈至親。
“你走吧,你不走遲早會被他打死的?!?/p>
“我是他的血脈,你走了,他不會把我怎么樣,我們一家,只有你一個外人,你懂嗎?”
“走吧,活下去,活得好好的,再來接我?!?/p>
那年的月色一點(diǎn)也不美,朦朦朧朧,讓哪里都是黑漆漆的,讓她都沒機(jī)會,再看她最后一眼……
趙騁前世番外
趙騁的一生有三個最討厭的女人。
第一個,是破壞了他美好幸福家庭的葉清清。
第二個,是從小給他講鬼故事,并且樂衷扮鬼嚇?biāo)年愳`淑。
第三個,是在小時候離他而去的母親,秦涼玉。
秦涼玉離開的時候,他還很小,只有八歲,年少不知愁的年紀(jì),他小小的世界卻轟然倒塌。
他一生最討厭的三個女人都先后離開了皇宮,他一生最敬重的父親像一只被拋棄的流浪狗在宮殿里發(fā)瘋。
他再也看不到那個趾高氣昂的葉清清。
再也看不到那個一臉壞笑,總喜歡逗他的陳靈淑。
也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個一臉孩子氣、還沒學(xué)會當(dāng)母親的母親。
她們走的匆匆忙忙,甚至連道別的機(jī)會都沒有留給他。
這偌大的皇宮,只剩下了他和父皇。
后來滴酒不沾的父親染上了喝酒的惡習(xí),隔三差五就跑到鳳鸞宮醉一整夜。
父親小時候會被苛待過,所以身子骨差的很,這么多年也不長什么肉,清清瘦瘦的。
再加上年前遇襲,身體更是差的很。
每次的酒醉,無異于一次與生命的博弈,貴為九五之尊,卻瘋的讓人難受。
宮里人都說是母親引來了刺客,所以才會引咎離宮,剃發(fā)出家。
可向來仁慈的父親每每聽到這句話,都會發(fā)很大的脾氣,甚至違背他一向和善待人的原則將那些嚼舌頭的宮女太監(jiān)拖出去打幾十個板子。
然后再次酒醉,再次抱著他嗚嗚咽咽地跟他說:你娘不要我了。
他也很難過,很想娘,背地里哭過很多次,但是他還是得抱緊酒醉的父親,給他哼唱母親平時哼唱的小調(diào)。
他不會唱,唱的調(diào)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但每次他的頸部,都有阿爹滾燙的淚水。
兩年內(nèi),他時瘋時清醒,當(dāng)然,面對朝政時清醒,下朝后瘋。
直到兩年后,那名名叫郁涼的女將橫空出世,那一晚,他的父親在鳳鸞宮呆坐了一整夜,摸遍了里面所有的物品。
天亮后,鳳鸞宮就被父親下旨封存,而他的父親也再次變成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帝王。
父親臨終前,緊緊拉著他的手,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,他在后悔,他明白。
“阿騁此生唯蕭兒一人,必不辜負(fù)?!?/p>
他拉著自己的妻子跪倒在他的床邊,一字一句鏗鏘有力。
“我也會將阿娘的衣冠冢與您合葬,盼您與阿娘再結(jié)良緣?!?/p>
這是他給父親的承諾,是他給妻子的承諾,也是他給自己的承諾。
所以,數(shù)十年,即使他的膝下沒有一兒半女,他也堅(jiān)定地牽著蕭兒的手,沿著漫漫人生相互扶持前行。
蕭兒死的時候,哭的鼻涕都快出來了,她抖著身子,眼睛望向他,滿滿都是眷戀。
“阿騁,我這一生真的很幸福,可等我死后,希望有個女子能為陛下開枝散葉。”
一為夫,二為君。
趙騁沒說什么,只是拉著她的手,感受她的體溫漸漸在他的指間消散。
這是他這一生,送走的第三個重要的人了。
父親沒有兄長,自己沒有子息,整個趙家五服之內(nèi)也找不到一個親屬。
但趙騁也不在乎,他沒有什么出色的政治才能,整個國家也是在他數(shù)十年如一日的勤懇下才不至于分崩離析。
父皇的攤子確實(shí)是太大了。
他做不到。
而唯一能做到的,就是他守好最后一班崗,為父親、母親、蕭兒守好這壯麗山河。
直到死去。
直到終結(jié)。
阿娘,我真的好想你啊。
秦成昔自有記憶起,就是侯府三房的獨(dú)女,嫡女。
從小學(xué)習(xí)的,都是京中閨秀的禮儀。
從小接受的,都是世家的利益關(guān)系。
所以,她的堂姐秦涼玉總說,這一家里,只有她才是真正的鳳凰。
但是她不是,她的骨子里流的還是秦家的血,并沒有多聰慧,多么遙不可及。
是十年如一日的挑燈,是無數(shù)血汗的堆積,才讓她有了京城才女的名頭。
她的父親是個普通人。
一年甚至得有大半年都躺在床上。
母親說起這事兒的時候總會嘆氣,言語間都是對奶奶的埋怨。
如果不是奶奶偏疼大伯,讓小小年紀(jì)的父親在碼頭扛包,他也不會受傷,導(dǎo)致傷了根基,不僅子嗣艱難,身體也多病成災(zāi)。
她的母親是小縣城酒樓賬房的女兒,不是多金尊玉貴的身份,但是于父親而言,也是下嫁。
后來父親因病去世,臨死前要求母親改嫁,那時候母親堅(jiān)定地?fù)u頭。
“大嫂對我好,現(xiàn)在她去了,如果我也要再嫁,讓玉娘一個小可憐如何自處?”
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嬸嬸,但是從自己的姐姐看,她本身一定是極為好的女子。
她也聽自己阿娘說過,雖然她是下嫁,但后來外祖父家業(yè)敗落,她在那個家里,備受欺凌,只有嬸嬸向她伸出了友誼之手,對她多番袒護(hù)。
就這樣,一群被拋棄的人重新組成了一個家。
酷熱的夏天,她們沒有冰塊可用,阿娘就日日為她們扇涼,寒冷的冬天,她們沒有炭火的月俸,就一起去撿一些柴火,三個人縮在一起感受彼此的體溫。
阿娘和阿姐會努力刺繡,多攢銀子,為她尋找良師。
她的成長由她們參與,她的每一次進(jìn)步都是由她們共同見證。
她們在平平安安地長大,而她們的奶奶,現(xiàn)在家族的掌控者也在逐漸衰老。
其實(shí)她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鄉(xiāng)村婦人,唯有心黑手毒這點(diǎn)實(shí)屬罕見,所能依靠的也不過就是孝順的二兒子,憨厚的小兒子。
她把她們踩進(jìn)泥里,她們卻在泥里堅(jiān)強(qiáng)長大。
直到她的姐姐被封為皇后,驚懼之下,老太太很快就一命嗚呼,而他的阿娘也憑借著皇后娘娘的蔭蔽在侯府真正掌握了權(quán)柄。
原本并不算多優(yōu)秀的她,也逐漸被京城的世家公子稱作色藝雙絕,成了京城廣為人知的才女。
那時候的日子,有多好啊。
她無比相信,當(dāng)初的母親心懷赤誠,熱烈溫柔,是真的為了報(bào)答當(dāng)年大嫂的恩德。
可阿娘的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?
從舅舅和姑姑輪番上門打秋風(fēng)開始?
從大伯、伯母的陰陽怪氣開始?
從京中貴婦的各種揶揄和擠兌開始?
從就算自己人人贊頌,卻被人避之蛇蝎開始?
等到她徹底發(fā)現(xiàn)時,阿娘已經(jīng)邁出了那一步,她來不及阻止,因而最后能做的,只有為母贖罪。
她沒有申訴,沒有祈求,一切的罪過,她都應(yīng)該承擔(dān),一切的責(zé)任,她都得一力扛起。
因此,她隨著母親,在佛門為阿姐禱告了十五年,直到她戰(zhàn)死沙場。
消息傳來那日,京城下了好大的一場雨,雷聲響烈,電光刺目。
母親在床頭摟著一個小枕頭,神情呆滯地拍著一個小枕頭。
她已經(jīng)瘋了很多年。
但每日總會有清醒的一兩個時辰,這僅有的清醒,她也只會為堂姐抄一兩個時辰的經(jīng)文。
電光落到她眼前的那一刻,床上的母親倏爾跳了起來,赤著腳朝門外走去。
嘴里喃喃自語:“玉娘,回來了,玉娘?!?/p>
她朝著門外看去,只見大雨滂沱,并無外人,也不會有那個遠(yuǎn)在邊疆的堂姐。
不到半刻鐘,宮里來人了。
也不知道怎么了,瘋了許久的母親地眼睛逐漸清明,她轉(zhuǎn)頭望向她。
這是十幾年來,母親第一次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地看著她,嘴里說的也不再是什么瘋話:“成昔,阿娘錯了?!?/p>
秦成昔將頭靠在她的腿上,眼淚打濕了她的褲子。
第二日,她的娘親在佛堂中安然離世。
半年后,皇帝駕崩,新皇即位。
她摟著一個骨灰壇,平靜地走向陽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