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年了。每臨近這一天，我心情沉重，埋頭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安 排得滿滿的，累了就著黑夜睡去，不愿讓大腦有多余的空隙，似乎在有意地回避什么。每到這一天，胸口隱隱地作痛，不想說話，一個人靜默而行。手機是靜音模式，太多的信息，問候、緬懷、追憶、祝福，讓我無法回復。

時任魯甸縣委副書記、縣長的張雁（本文作者）在救災一線。

那場山崩地裂

2014年8月3日16時30分，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，發(fā)生在牛欄江河谷一帶，震源深度12公里。短短6秒左右，卻完全釋放了6.5級地震的能量，使得魯甸縣龍頭山鎮(zhèn)烈度高達9度，是云南省14年來、滇東北地區(qū)40年來、魯甸縣百年來，烈度最強、破壞最大、傷亡人數最多、救災難度最大的一次地震。

頃刻間，山河破碎、房屋坍塌、交通損毀、通信中斷、生命消殞，造成95萬多人受災，617人罹難、112人失蹤、10萬余間民房倒塌，甘家寨子一個村整體被垮塌的山體徹底掩埋，牛欄江因山體大面積崩塌堵塞河道，造成迄今為止世界上最難處置的堰塞湖。

原本美麗的家園，頃刻間不復存在。

這一刻，成國殤。

至今都無法接受，眼睜睜地看著面前：天塌地陷、家園盡毀，到處是殘垣斷壁，到處是千瘡百孔，隨處是慘烈痛苦的嗚咽，隨地是驚恐萬狀的呼救，山石滾落塌方的肆虐，轟然倒塌的建筑物、瞬間消失的村莊、壓垮擠碎了的血肉軀體。

撕心裂肺地窒息！

一直怕，怕回憶這段在大自然災害面前的血肉抗爭，不愿提及。打開記憶的閘口，等于重新撕開傷口，在血跡模糊里再次經歷千刀萬剮。

災后恢復重建之后，我工作調動到旅游部門，我覺得對自己的人生是很好的安排，經歷著生命的生死與美好，不失為鮮明對比的人生歷練，讓我更加珍惜大好山河，努力做好旅游工作。還請了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幫助題寫《行旅昭通》、央視康輝愛心代言“磅礴烏蒙·神奇昭通”。這是一片熱土，熱愛并享受旅游工作帶來身心的慰藉與愉悅。

直到2017年，中組部在珠海辦了一個全國縣委書記培訓班，籌備組通過民政部門聯系到我，就《重大自然災害的應急救援》作交流研討發(fā)言。我以自己已不在魯甸縣工作而謝絕了，后來云南省民政廳又聯系昭通市委，要求我參加。那一周的夜晚，擬寫發(fā)言稿、制作PPT，抗震救災的一幕幕清晰再現，一次次刺痛著敏感的神經。

匆匆趕往珠海的行程中，我?guī)狭苏淹ㄗ骷以钤葡壬拈L篇紀實文學《生死涅槃》，先生在2015年首發(fā)式后便贈予我，我潛意識阻止自己，未觸摸這些文字。行程中捧著書讀閱，地震災難猝然襲來的暴虐、悲慘場面的展現，淚水奔涌而出！抗震救災過程的客觀理性思考，恢復重建的不屈奮斗以及昭通大地上的人們共同的傷痛記憶、感恩和希望，歷歷在目。

流著淚，合上書，原來，我竟從未忘記過魯甸6.5級地震的一幕幕！

親歷三次5級以上地震

救災恢復重建

我親歷過2006年鹽津“5·12”地震，震中就在自己工作了5年的豆沙鎮(zhèn)， 5.1級地震造成22人遇難、100余人受傷、1400余間房屋倒塌、7000余間房屋嚴重損壞。也親歷過2012年彝良5.6級地震，因災遇難80人，房屋倒塌7138戶30600間，損失嚴重。但2014年魯甸6.5級地震，空前的災難，那一瞬，天崩地裂、滿目瘡痍，600多人的生命，停留在了那一天，斷水、斷電、斷路、失聯…… 一時間，龍頭山鎮(zhèn)仿佛成了“孤島”。

親歷一次次的苦痛、艱辛和抗爭，也見證著一場場災害來臨時的守望相助、奮勇抗災的感人場景。

面對一個又一個的災難，昭通飽經滄桑、堅韌不拔、絕地奮起、浴火重生！

在災難灰暗的底色上，永遠跳動著的是一束束明亮耀眼的人性光輝，是直面災難、科學救災、不屈抗災的民族精神！

災情就是命令

時間就是生命

怎么能忘記？地震發(fā)生后，習近平總書記第一時間作出重要批示；國務院緊急啟動Ⅰ級救災應急響應，中央軍委立即指示原成都軍區(qū)、云南省軍區(qū)和武警云南省總隊派出官兵火速趕赴災區(qū)。

震后10分鐘，第一批救災隊伍云南省武警總隊官兵，攜帶各類物質裝備，向震中進發(fā)；震后10多分鐘，云南省政府下發(fā)指令，第一批救災物資于次日凌晨1時送達災區(qū)；震后1個多小時，救援隊伍趕到震中災區(qū)；震后3個小時，100名國家地震局工作隊員飛赴災區(qū)，國家救援隊100名隊員到達震中龍頭山鎮(zhèn)開展救援。

3萬多名救援隊伍，解放軍指戰(zhàn)員、武警部隊官兵和各級干部、社會各界投入抗震救災，危難關頭，有咱們中國偉大的救援力量！

怎么能忘記？震后次日，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汪洋趕赴災區(qū)，不顧余震頻發(fā)的危險，徒步數公里深入到受災最為嚴重的地方，看望慰問受災群眾，指揮部署抗震救災工作。國家抗震救災聯合工作組迅速成立，及時趕赴并駐扎災區(qū)指導工作，緊急下達云南應急救災資金22億元；黨中央、國務院的高度重視、親切關懷，給災區(qū)人民戰(zhàn)勝災害和困難帶來了巨大的力量，給我們開展抗震救災帶來了巨大的信心和動力。

怎么能忘記？由于災區(qū)現場救援的參與主體眾多，面臨的救援目標多且分散，地震救援困難重重、險情不斷，給面對災難的中國救援力量提出了巨大的挑戰(zhàn)。綜合應急響應指揮系統(tǒng)的建立，提高各級各部門協(xié)調聯動水平，形成統(tǒng)一指揮、反應靈敏、運轉高效的聯動機制，組織一切力量聯合抗災，戰(zhàn)天斗地。

“一方有難，八方支援”，一浪高過一浪的吶喊；無數的國人捐款獻血，無數的國人不遠萬里奔赴現場，盡己所能參與抗震救災；無數的國人用不同的方式鼓勵著災難中的同胞。目標只有一個：用堅強的意志，跟死神抗爭，跟時間賽跑，生命至上，盡力把災害的損失降到最小。

那日，空氣中彌漫著渾濁的煙塵，遠處山脊被抓出一條條巨大傷痕，石頭裹挾著沙土傾瀉而下。地面還在搖晃，氣氛如被繃到極點的弦。我們拼命跑，我們和武警官兵、民兵應急分隊一起朝前沖，邁過沙壩那段震垮的房屋、阻斷的路，繞道沖進龍頭山，縣里幾個隨行人員沒跟上，甩落在了半途。當時就一個勁，父親的話在耳邊響起：你是縣長，不能往后退！

地面還在不斷地兇猛搖晃，遠處隨即傳來轟隆巨響，房屋如風中樹木左右傾斜。中隊長給士兵們下了命令：見人就救！見人就救！

白發(fā)的奶奶抱著漸漸冰涼的孫子，驚恐后拿著鐮刀使勁地哭著、吼著、刨著倒塌房屋的兄妹倆，撲在死去的血肉模糊丈夫身上痛哭的妻子，呆呆跌坐在地上目光無神的老人……“來人啊，救救孩子吧！”“媽媽，媽媽！你醒醒??！” ……

人在大自然肆虐的面前，如此蒼白無力。我們無法去安撫一個個悲慟的心靈，只是被眼前的一幕幕激怒，紅了眼只曉得拼命投入救人、救人！

習近平總書記作出重要指示：把救人放在第一位！

那日，跟隨省、市領導在滾石阻斷的山路上，冒著余震攀爬山石，在我們的身后，墻壁傾塌，房頂轟然落地。沿途到處聽到的都是揪心的嚎啕聲……

有用門板、樓梯，但更多使用樹木棍綁捆成簡易的擔架，護著傷員往村外抬送的，有用布條包扎捆綁著受傷的村民，相互攙扶挪走的，還有躺在地上尚存一絲氣息的、砸傷砸斷胳膊大腿的、頭臉流滿鮮血的……

那些壓擠擊碎的血肉之軀啊，血在視野里殷紅一片，無法抹去。

狂風雷電暴雨余震

我們生死與共

地震當晚，電閃雷鳴，樹枝被折斷，玻璃窗被風擊碎，緊接著一陣持續(xù)40分鐘左右的單點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天而降。正在龍頭山鎮(zhèn)中心完小操場開會的省、市、縣、鄉(xiāng)的干部渾身被淋濕，但沒有一人退縮、一絲躁動，緊靠手電筒的光亮，抗震救災工作在部署。

塑料布搭起的臨時棚里擠滿了正在救治的傷員，老鄉(xiāng)們無家可歸。老老少少幾乎都圍在會場四周，沒有話筒，會議發(fā)言的聲音伴著雨落聲仍很大聲清晰，幾乎都沒有傘。

我們就是老鄉(xiāng)們的依靠。余震仍一波又一波襲來，像發(fā)了瘋的惡魔，而我們所有干部群眾，在一起！在一起生死與共！

那日，凌晨4時30分的騾馬口，凄涼陰森。我和民政局局長一起負責帶著民兵應急分隊，整理橫陳在路口山坳的遇難群眾的遺體。“死者為大”，我覺得胸口堵得難受。

第二天下午，甘家寨淚流滿面的老百姓圍著我，哭聲一片，“一個村莊就這樣被掩埋了，挖挖吧！萬一還有救呢！”工作人員紛紛勸解，有人跪了下來說：“我一家七口人全在里面了！”“活要見人，死也要見個尸??！”我強忍住淚水，從喉嚨里吼出“挖！”這個字，盡最大的力量，哪怕一絲絲希望，或者一絲慰藉吧！

那日，從光明村回來的路上，山頂突然飛落的巨石，令后面車輛里的同志探身出窗大聲呼叫，還沒回過神，巨石“轟”地一聲砸在我乘坐車的前輪上，近在咫尺，當時似乎也沒什么感覺，如今想來令人不寒而栗。

8月正是天氣暴熱的時候，細菌囂張，我的皮膚、身上出現紅腫、發(fā)癢然后潰爛。武警醫(yī)生陳本善對我說：“毒氣感染了，得盡快熬起大鍋草藥湯?！蹦且魂?，龍頭山鎮(zhèn)救災、受災的人人皆喝，病情有效遏制住了。我的眼睛炎癥感染拖延下來，間接性水腫，離開魯甸后才到醫(yī)院做了手術，取出粘連組織。

駐扎震中龍頭山的日子

40多天駐扎龍頭山鎮(zhèn)，曾男女混居在一個大帳篷里，目睹了半瓶礦泉水大家喝，一個拳頭大的蘋果你讓我、我讓你，舍不得吃。7天7夜，是的，沒有男女之別，這里有的只是戰(zhàn)士。在那樣的環(huán)境中，能激發(fā)人的斗志，挑戰(zhàn)身體的極限。嗓子嘶啞了，發(fā)不出聲音，就用小紙條用手比畫；暈倒了，醫(yī)生檢查沒大礙休息后又去忙，沒有苦累，只有戰(zhàn)斗。官兵戰(zhàn)士、醫(yī)護人員、志愿者、新聞記者等，每個人都在拼命。

老百姓心疼莊稼與搭建帳篷醫(yī)院的志愿組織爭執(zhí)起來，我抓起草帽帶人趕過去，站在那山丘上做群眾工作，告訴大家“救人要緊，青苗補償費會按規(guī)定補償，大家必須支持，盡快把醫(yī)院建起來！”沒想到群眾都沒出聲。一大片莊稼被很快砍倒，有幾個村民在抹眼淚，莊稼是他們的命根子，但為救更多人的命，已不分你我。

后來，我搬在中學的一間宿管房住宿。那天半夜因下雨后電線老化燃燒，竟渾然不知，直到救火的士兵破門而入，我起身看到小屋子熏燒澆水后冒著的黑煙，黑乎乎的墻，不敢相信自己的瞌睡這么大。

武警水電部隊打硬仗，紅石巖堰塞湖終于爆破泄洪！

洪水退去，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。心情壓抑，更激勵我們陪同水電專家踏勘，四方支持拿出科學處置堰塞湖的方案，災難的無情吞噬阻止不了救災抗災的奮爭！

中秋之夜，皎潔的月光照在龍頭山上，月亮很亮很圓，我們和解放軍部隊14軍的鄧志平副軍長及官兵一起立正唱著嘹亮的軍歌，有百姓走出帳篷和我們站在一起，大家一起唱《團結就是力量》；看著武警部隊的戰(zhàn)士們臉上曬破了皮，起了一層灰紅色的“鍋巴”；看看自己渾身也沒一個女人樣，我們笑了。對，我們是戰(zhàn)士，可以流血流汗，不可以流淚！

老百姓們最敬愛的親人解放軍，是災區(qū)最亮的星！都是年輕的士兵啊，最險最難他們上，最臟最累他們干！咱們血氣方剛、善戰(zhàn)勇敢的中國軍人！

時任昭通市委書記的劉建華先生寫下一首詞：秋雨凄凄，地動山搖，天愁云低。大災奪命，金江無咽飲泣。親人恓惶滿臉淚，哀聲此伏彼起。舉目皆瓦礫，蒼生魂去，悲風來襲。災情火樣急，主席決斷，號令上萬兵力；總理急行，運籌帷幄災區(qū)。風雨同舟生死共，將士舍生忘記。陰霾終散盡，雨后放晴，彩虹可期。

讓人難忘！讓人振奮！

7年過去了

時光流逝，一場萬劫不復的災難過后，這片土地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生機。7年過去了，歲月抹去滿目瘡痍，抹不去疼痛的記憶。我們緬懷生命的逝去，也銘記危急時刻的生死救援、災難面前的大愛無疆、震后重建的守望相助，也見證鳳凰涅槃后的重生。

經歷過這些刻骨銘心的痛，成為我人生最寶貴的經歷。人類在大自然面前，表現出的那種堅韌不拔、頑強不屈、百折不撓的精神，深深烙印在我心底，成為不斷激勵我人生的正能量！

有過生死，見證大愛，我也真正讀懂了“除了生死再無大事”，便擁有了永不放棄的力量，之后，再沒什么困難可以摧毀我、擊倒我。面對轉瞬即逝的生命，學會珍惜當下、知足感恩、熱愛生活，因為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和成功?？吹浪酌?，激情地去學習、去愛崗敬業(yè)，保持樂觀積極、豁達開朗，把工作交給自己，把自己交給組織，努力到感動自己，奮斗到感染別人。

做公益群團工作，關注最易受損群體的生活，發(fā)現生命中的感動，記錄愛與奉獻中的人道！或許不被人理解，人情涼薄，生活有時難免會看不到光，艱難中要倔強地努力著，把自己變成那道光，照亮自己。我想，生活就是不屈服、不放棄，命運就在你的堅強里。無論什么時候，真正能激勵你、溫暖你、感動你的是充滿正能量的你自己。

不該忘記自己走過的路，同情的人，呼喚的正義，渴求過的尊重，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生活的根基，即便在以后的日子里體會過失落，品嘗過寂寞，經歷過幻滅，領受了嘲諷，也不會輕易洗去自己那層名叫“共情”的底色。

問心無愧，無懼時光，有恩有愛。

報國行赴難，古來皆共然。

生命至上！人民至上！昭通人民從不畏懼災難，并非他們有異于常人的力量，而是災難從來都是他們的歷史與現實的另一面。正是災難賦予了昭通人的性格，正是災難塑造了他們和這片生活著繁衍著的生生不息的土地，塑造了我們共同的國之大者——中國!

又到8月3日，每年的今天都會想起你，那位被山上滾落的石頭擊中后卷入堰塞湖激流中壯烈犧牲的戰(zhàn)士謝樵。好兄弟，一切都會過去，唯有你走時留下的年僅24歲青春的背影，在我的心頭難以磨滅。也想起那些災難中逝去的生命，7年了，但在這一天，我仍舊淚流滿面。

你們看得到嗎？如今龍頭山鎮(zhèn)重建家園，甘家寨76歲的老媽媽，滿滿的幸福感寫在臉上。

買一束清香素雅的玫瑰，如往年一樣，祭那些永遠留在魯甸6.5級地震中的村民、戰(zhàn)士和干部職工。

生活還在繼續(xù)。當年從龍頭山鎮(zhèn)廢墟里刨救出來的小邱姑娘，已考上心儀的醫(yī)學院，畢業(yè)后與相愛的人結婚，剛生了一個大胖小子，讓我給他起名，這樣真好。

繼續(xù)這樣，平和、友善、慈悲地生活著，愛宇宙山河的美麗，愛生活點滴的溫暖，愛人間煙火的美好、溫暖、善良。